荔园往事
作者:施梅燃 | 分类:其他 | 字数:30.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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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年年桐花白
立夏后,天气渐热,古宅门前右侧两株十来米高的梧桐树,开满了白色的花朵,微风吹过,花朵如雪片般飘落在青石路面上,像是铺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古宅里的小脚老婶嫲吴浙江并不去扫,而是任由她们堆积着,她自己则静静地靠着木门框眯着眼端坐着,像是在欣赏着记忆里童年故乡纷飞的雪花。
初夏的蝉正在嘶嘶哑哑地练习振羽。人们也脱掉套在夏衣里的秋衣,爽快地穿单衣了。
“年年桐花香,念念吴浙江。”村里最会编快板的老民警沈玉栋这样形容每年坐落在雪白桐花飘飞场景里的这户人家。不知其用意何在?若是提及梧桐夜雨之类的温言婉词,定是要配上才子佳人们缠绵悱恻的风流韵事才合乎民情的。可在这里,温婉如玉的桐花却与这位干瘪成永泰李干的小脚老妇挂上了号。
于是,这句流传几十年的本土乡间俚语,如同村里孩子听见一句“鸡公芬要来了”就没理由害怕起来一样,年轻人听了多少有些懵逼和嗤之以鼻。因此,知道其中典故出处的人估计所剩无几,抑或是沈玉栋本人糊涂后也已解释不清楚了罢。
直到有一天,独自出来玩耍的香妹被一步一步吸引到树下。她站在纷飞的桐花雨中,仰头欣赏着花团锦簇的枝头,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巴大声赞叹:“哇——”伸手接了一朵又一朵,轻轻安放在衣服口袋里。眼看着她短窄紧身的衣服裤子四个口袋鼓鼓囊囊要装满了,吴浙江悄悄拄着木荷棍,递过来一个灰色装烟叶用的小布荷包,上面绣着几朵白瓣粉蕊的桐花。
香妹吓住了,战战兢兢地盯着树下突然出现的怪人。她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第一次见到这个装束有点奇怪的老婶嫲——浑身上下黑色的斜襟盘扣汉衣,黑色抹额包裹了整个额头,鬓角插一穗嫩黄的珠兰。
小女孩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不知所措地站着。而吴浙江还是殷勤地朝她使劲伸着那个布荷包,满脸堆笑着说:“拿去装,拿去装。”
香妹还是像受惊的小兔子一般,忽的跑下了半山坡。丢下吴浙江拄着木荷棍,孤零零地站在雪白的桐花中,老泪纵横。
鸡公芬刚好牵着他那头洁白的奶羊,背着满竹篓的青草从坡下慢慢走上来,香妹一溜烟跑过,差点撞到了他的羊。
“哎,哎,眼睛不看路!”他赶紧侧身把羊拽到路边。
“芬啊,哪厝的小妮子,我咋没见过?”他母亲站在树下问。
“尾厝老跃进家的,你当然没见过。”
“哦。”
“姆妈,这件衫拿去改给香儿穿吧。”山里英从衣箱里找出一件白底淡黄色碎花的半旧的确良上衣,那是她当姑娘时特意托村里跑运输的人从广东买来的新布料做的,年年压箱底舍不得穿。
阿嫲弯下腰拉了一下香妹紧贴着肚脐的衣角,再拉下吊在小腿肚的裤腿边,企图拉长一些些,但是都弹缩回去了。她心里莫名有点难过:从满月开始,孩子就丢给她带,生病也少有过问,今天懂得知道小妮子衣服短了。
“咦,你是不是到鸡公芬家玩啦?”阿嫲从香妹口袋里摸出了几朵已被挤破的桐花。突然有些紧张,提高了嗓门大声问:“谁人带去的?大头吗?”
香妹摇摇头,抿着嘴。
“你敢跑那么远!”母亲把手里的衣服抖开后,坐下来放在并拢的双膝上重新折叠好,递给阿嫲,严肃地看着香妹说。
“方才半天不见你,原来是跑那里去了。”阿嫲的脸色也突然有点不好看了。
看着阿嫲和母亲惊愕不已的样子,香妹觉得好笑,心里想着:“有那么远啊?”
或许没去过的地方都很远很远吧!
吴浙江近来犯迷糊病的频率越来越高了。她把一年四季所有的衣物都叠得整整齐齐,装进了破了几个洞的旧藤箱,折了两枝香珠兰插在发髻上,颤颤巍巍地一手拄着木荷棍,一手提着旧藤箱,拉着儿子鸡公芬闹着要去赶渡船。
“赶紧赶紧,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去哪里?”
“回家啊!”
“这就是你家啊!”
“不是啊。我要去走浙江。”
“去不了了,船开走了。”
吴浙江以前犯迷糊时尚有精力,会独自移动三寸老金莲,走半个钟头到企溪古渡口,站在岸边的荔枝树下,迷茫地望着碧绿的流水逐着悠闲的白鹭鸶。如今挪不动那么久的步子了,也似乎默认了记忆中的那个故乡已经回不去了。但她又不甘心,每天清早必定要认真梳洗打扮,整理好行装,一副蓄势待发的劲头。
鸡公芬这段日子也只好陪着母亲一起疯。陪她收拾行李包袱,听她哭诉她想她的爹娘,还有故乡飞舞的阳春白雪,以及同雪一样白的梧桐花。他大概能编排出一条简单的线索:母亲本是浙江一户殷实人家的小姐,这户人家门口有两株开满雪白花朵的梧桐树。那年的初夏,她刚刚掉完几缸眼泪缠完足,由于战乱,国事家事变动,年幼的她不知怎么就被人给拐了,从浙江一路被拐过来,到福建再七拐八拐,终于拐到吴家当了童养媳。于是,她的名字就叫作吴浙江。
给羊圈里的羊添好了青草,他扶着打扮齐整的老母亲,穿过碧绿的稻田,来到企溪渡口。从店仔头的小店里借来一张小板凳给母亲坐着等她心里的船,自己则买了一瓶酒,蹲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喝。
“鸡公芬啊,又来等船啦!”
店铺里买货的人进进出出,见惯了每年桐花开时都要演这一出戏的主人公。
“人家乃是大孝子。”老板娘时而会陪客人聊几句,“有几人会吃闲天天这样?”
“单身仔汉无人管,有了老婆你试试看。”
“那不一定”
……
渡口零星的汽船都没有去浙江的,顶多只去涵江。儿子坐在渡口的石阶上喝酒,望着溪水听了半晌蝉鸣,站起来活动伸展几下腰肢,开玩笑说:“要不到涵江去再打听打听?”
“嗯!”
“呃,我看还是不去了吧!”
母亲没作声。
“没船了,回家!”
“嗯。”
大中午,耀眼的日头似乎在戏谑行走在稻田间的母子俩,同他们捉起迷藏。头无遮拦时照射得热烈,好不容易走到树荫里却又调皮地钻入云中。
“娘底啊,你有想我老父无?”
“讲什么?”
“讲你有想过你老公无?”
“无。”
母亲斩钉截铁的回答,令儿子尴尬失望到无语。
当两个人气喘吁吁从坡下挪动上来时,在家门口遇到了香妹和她的啊嫲。阿嫲正在催促弯腰捡地上新掉桐花的孙女:“这个花嫲!”
“吃了吗?去做什么?”都这样打招呼问候对方。
“拿件旧衣服去给阿林,改给香儿穿。”
“哦。”
祖孙俩匆匆顺着青石路下坡往尾厝去了。吴浙江筋疲力尽,轻轻地哼着“哎呦哎呦”,非说屋外有风凉快,要坐在门槛上休息看桐花。鸡公芬便去里屋倒了一碗开水端出来给她喝。
“客婆讨一个吧!”
“我去煮饭。”
鸡公芬转身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娘底啊!你忘了你也是客婆,一个老了想回故乡想疯了的客婆。”
羊圈里的羊大概是听见了主人的动静,急切地“咩咩咩咩”叫唤起来,翘起雪白的胡子咧着嘴仰头张望,像是要哭了,更像是在说:“桐花啊,你阿紧开完了吧!”
多年以后,香妹才恍然大悟,原来沈玉栋那句快板的真实意思是“念念吾浙江”。多年以后,企溪古渡成了公园一景,古宅和那两株梧桐树也尘封在崛起的高楼中,尘封在香妹遥远的童年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