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车吧。”

待在叶嫤身边安稳坐定，姬宣才如累了一般斜靠在车壁，再度吩咐。

只听得车外的黑衣人们应了一句，片刻之际，马车重新开始缓缓往前，颠簸而行。

“今日，叶姑娘为何没去丰宴酒楼？”他突然问。

叶嫤眼角微挑，并未回话。

姬宣略是吃力的转头过来望她，“因为叶姑娘并不信任在下，是以，宁愿去灵风楼，也不愿去在下建议的丰宴楼是吗？”

有些话，挑明了来说，便就不是什么悦耳的好话了，反而字字带刺，极易伤人。

叶嫤深眼朝他望来，目光在他满是血迹的衣袍上扫了一眼，心头仍是有所触动，待再度沉默一会儿后，才稍稍放缓嗓音的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望公子见谅。”

姬宣目光越发一黯，惨白的面上溢出不曾掩饰的失落之色。

叶嫤静静观着他的反应，继续道：“今日的确是我误会公子了，以为公子又会如以前那般对我不利，但最终公子还是将国相千金引去霓凰公主新殿了，就论这点，我对公子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是以的确抱歉，还望公子见谅。”

她嗓音极为平缓，语气也极是认真。

一码归一码。姬宣今日的确是帮了大忙，还落得满身是伤，且今日也的确是她误会了他，此番放软语气致歉，也仅是她爱憎分明而该做的。

她虽不亲近姬宣，但姬宣若能浪子回头，也是极好之事，毕竟，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更何况姬宣此人谋略过人，一旦为敌，也难以应付。

则待这话一落，姬宣本是黯淡的双眼突然增了几许宽慰，片刻之后，他咧嘴微微一笑，“难得叶姑娘还会对我抱歉，只是今日之事，也本是我该做的，就算是以此来弥补我曾经对叶姑娘做过的那些错事吧。”

嗓音一落，忍不住咳嗽起来，甚至越咳越凶。

叶嫤眉头微皱，深眼凝他，见他急忙伸手掩嘴而剧烈咳嗽，整个瘦骨嶙峋的身子也因咳嗽而接连震颤，似如凛冽寒风之中的落叶，随风摇摆，凄凉至极。

叶嫤面色微变，心有怅惘。

遥想当初的姬宣也是风华儿郎，翩跹公子，如今的他，竟像是破败残烛，悲悲惨得不能再悲惨了。

心神略有波动，便也忍不住问：“今日国相府的人可是围攻你了？你伤在哪些地方了？”

姬宣目光越发柔和半许，垂头下来，干裂的唇瓣隐约勾出一抹浅浅的弧度，“仅是格尔单领了几人伤我罢了，也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

叶嫤缓道：“前两日你被霓凰公主的人所伤，伤势严重，并未愈合，今日再受伤，难免加重伤情，不可懈怠。待回得宅子了，我便让柳神医好生为你处理一下伤口。”

姬宣呆呆的垂着头，没吱声儿。

叶嫤候了片刻，仍不见他回话，便再度转头朝他望来，目光在他惨白的面上扫了一眼，继续道：“你若累了，便先合眼休息一下，待抵达宅子了，我再唤醒你。”

姬宣缓缓摇头。

叶嫤眼角微挑，深眼凝他。

仅片刻，他便薄唇一启，低哑道：“多谢叶姑娘关心了，只是我姬宣贱命一条，作恶多端，叶姑娘不必对我如此之好。往些时日，许是我对霓凰的确太过执着了，如今想来，那些所有的爱恨，都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此番被伤得厉害了，心疼得厉害了，再回过头来看，才觉得我以前所作所为错得离谱。”

说着，抬头极是认真的迎上叶嫤的眼，“我如今已在努力挽回了，虽不求叶姑娘原谅我，但若是可以，我希望以后能跟随在叶姑娘身边，为你所用，以报答你几次三番的救命之恩。”

叶嫤微微一怔，垂头下来，“你不必如此。”

他面露半许着急，“我是认真的。我前半生为了霓凰而活，过得卑微鄙陋，如今的我，想改变活法，也好让自己彻底摆脱男宠的身份。既连叶姑娘都未嫌弃我的出身，我也不能放任自己继续卑微低贱，轻贱自己，或许，我能真正做个顶天立地的人，从而摆脱以前的一切，再遇得一个相爱之人，从此到老。”

是吗？

叶嫤神色微动，缓道：“想要摆脱一切，自是简单。只要你离开大岳，游历天下，那时，所有人都只会知晓你姬宣公子之名，根本不知你往日在公主府的一切。”

“游历山川固然是好，但如今，这些并不是我想要的。”他回得干脆，语气中也稍稍透着几许莫名的坚持。

叶嫤眼角微挑，“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想要顶天立地，干出一番作为，从而，封侯拜将，封妻荫子。”

叶嫤故作自然的垂头下来，姬宣继续道：“是以，我想跟随在叶姑娘身边，帮叶姑娘得到一切。”

叶嫤叹息一声，“大昭，许是不会与你为盟。”

也不是要拒绝他，而是依照慕容景的性子，定不会轻易放过姬宣。毕竟，当初她叶嫤就是被他强行掳来这国都城的，这笔账，平乐王早晚都会与这姬宣算清。

奈何这话一出，姬宣面色竟丝毫不变，那双落在她面上的眼也显得越发深邃与认真，“叶姑娘误会了，我并不是要与大昭为盟，我只是要跟在叶姑娘身边，帮你得到一切而已。我之目的，仅仅是辅佐你一人，即便你要得到这天下，我也会一心一意助你。”

叶嫤深吸一口气，他竟是根本没想过与平乐王合作，而仅仅是要帮她叶嫤。

叶嫤心口一颤，“可惜我并无夺得天下之心，许是要让姬宣公子失望了。”

“你会的。即便你如今并无野心，但不久之后，你一定会有夺取天下之心。”他再度极为干脆的回话，虽嗓音仍是有些孱弱与嘶哑，但脱口的语气竟是万分坚定。

叶嫤眉头一皱，冷眼扫他，“你对我就这么有信心？你也该是知晓，我历来的志愿便是隐居避世，不参与世上任何纷争。”

“我自然有信心。只因我知晓叶姑娘你心怀仁义，且骨子里是个善人，你以后绝不希望看到百姓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是以，我赌叶姑娘你以后定会为了天下苍生而心怀野心，从而，致力去拼斗，还天下百姓一个安稳的日子。”

叶嫤顿时嗤笑一声，“你倒是太看得起我了。我叶嫤只是个凡人，一无权，二无兵，我拿什么去博取天下？”

“叶姑娘虽无权无兵，但叶姑娘却得慕容景与裴楠襄二人的心。这二人的心，可是胜过千军万马，威力无穷。”

叶嫤落在他面上的目光再度沉下。

他那深邃的眼里竟稍稍漫出几缕灼人的火色，“国之交战，在战场上挥军交锋并非好法，反而容易死伤无数，制造炼狱。最为高妙的法子，便是智取，不废一兵一卒。而叶姑娘便可智取，只要你拿下裴楠襄与慕容景，再架空他们的兵权，整个天下，叶姑娘也能戳手可得，而我，便要将叶姑娘送到那个位置上，让叶姑娘名扬天下，千古流芳。”

他像是早就想好了什么一般，壮志酬筹，苍白的脸上染满自信。

这一刻，叶嫤满目异样的观他，总觉得此际这姬宣肯定又在发疯了。

看来，霓凰公主抛弃他这个事实对他打击太大太大，以至于他一时半会儿还无法从辅佐霓凰公主夺取天下的宏图霸业里抽.出身来，如今他满心的壮志毫无用武之地了，便癫狂的找上了她叶嫤，有意利用她叶嫤来实现他的所有壮志。

是以，辅佐不了霓凰，他便想辅佐她叶嫤，或许他的确是有意实现他的壮志，也或许是为了以此来报复霓凰，让霓凰妒忌。

只可惜，无论他是什么心思，她叶嫤，都不会被他蛊惑。

“你说的这些，皆是鸿鹄之志，只可惜，我不是霓凰公主，我没有她那样的野心。”

待沉默半晌，叶嫤才低声道话。

说着，眼见姬宣又要出声，她神色微变，先他一步再度出声，“还是那话，姬宣，霓凰公主并不适合你，你最好还是早些放下她，莫要再想着用这些法子来委婉报复她。且我以前对你说的那些也仍是算数，只要你能一门心思帮大昭，待大昭帝王成为天下霸主，霓凰公主此人，我定会绑来交给你，从此让她真正只属于你一个人。”

姬宣目光陡然一颤，到嘴的话顿时噎住。

叶嫤再度凝他片刻，便再度垂头下来，不再言话。

车内气氛突然沉寂了下来，阴沉压抑。

姬宣也像是石化一般，心绪似是突然沉了下来，连带眼中那些许的光火都彻底的熄灭，湿透的身上，也再度蔓延出一种哀凉凄厉之气。

直至许久许久，马车终于先行抵达瑾黎的宅门前，车帘外驾车的黑袍之人隔着帘子极其恭敬的朝姬宣唤了一声。

叶嫤转头朝姬宣扫了一眼，也无耽搁，缓道：“你先让你的人将你扶入瑾黎的院子吧，我也下去嘱咐柳神医一声，让柳神医过来为你治伤。”

说完，不待姬宣反应，便缓缓挪身往前，有意下车。

却待刚刚挪身至马车边缘，还未来得及下车，身后便突然扬来姬宣那哀凉惨败的嗓音，“我如今已然决定要彻底放下霓凰公主了，即便过程艰辛，但我仍会努力去做到彻底放下。也希望叶姑娘以后莫要再将我与霓凰凑一对了，我已是想通了，也释然了，霓凰那样的女子，不属于我，我也不能再强求。”

叶嫤眉头微皱，心有起伏，忍不住回头望他，“你只是被她伤得太深而已。但若你想让你自己从感情之中走出来，这样再好不过，但你也无需强行逼迫你自己。只要你愿意，霓凰公主最后仍会落到你手里，那时候，她只能依附于你才可活命，自然就会彻底属于你。”

“我对霓凰……”

姬宣神色微变，再度出声。

叶嫤微微一笑，不待他后话道出便出声打断，“你先回宅子去吧，等会儿柳神医来，你好生让柳神医为你处理伤口。有什么话，你也可等伤势渐好之后与我详说，不必急于这一时。”

“但若今日大昭帝王来，他若要杀我，叶姑娘可会保我？”姬宣话锋一转，问得极其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