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庭没有应声，他只是默然站在李钦身后，等他给自己一个答案。

李钦也并没有让他等太久，淡然道，“她今日的表现你也看到了，聪颖和机敏自不必说，关键是她认同行商的思路，这一点很重要。”

杨玄庭没有说话，尽管他不知道李钦在想什么，但他知道，这绝不是唯一的原因。

果然，李钦接着又道，“更重要的是，林轻岚不在官员的这个圈子里，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被这些人的规矩束缚住。”

“什么规矩？”

“在这个朝局里生存下去的规矩。否则先前的条件那么苛刻，姜白石为什么还要答应？林轻岚既不会被这些规矩绑定，也更容易被容忍，”李钦淡然笑道，“官员不会拿对待官员的准则去苛责她，这又是一个大方便。”

是了，杨玄庭心中豁然开朗，方才轻岚说的那些话，若是换做姜白石或是叶律来说，效果会大大不同。

李钦还没有说完，他脸上的清冷之意愈加明显，“所以，她太适合做一只出头之鸟了。”

杨玄庭略一思忖，“殿下是要拿她做饵？”

“不，她是我楔进东宫的匕首。”

李钦声音沉静，正如他对安立帝许下成为国之利器的许诺一样，他的第一刃，就要狠狠插进李钧的势力中。

若能将林轻岚推到风口浪尖，自己在通过杨玄庭隐于其后，不失为一招上乘计策。

李钦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回望了一眼杨玄庭，低声问道，“那个叫秦谦的太学生，要我帮你料理，还是你亲自动手？”

杨玄庭漠然道，“我自己去。”

“好，”李钦的脸上又浮起令人胆寒的笑意，“不要拖过今晚。”

他望着轻岚，心中默念，就让我这将将出山的平阳虎，在你遮挡的阴翳下稍加歇息吧。

廖铮的发言结束，发言切换到轻岚这边，可是未等她开口，姜白石就接过了话头，开始了他的演说。

老道的姜白石早已觉察出廖铮的厉害之处不止在于他本身的立论逻辑，更在于背后的情感叙事，单就破论来说也许林轻岚尚且能够一战，但眼下群情激愤的朝臣，绝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能够应付得了的。

姜白石声音低沉，先充分赞扬了廖铮的家国热忱，这让台下静听的众人神情缓和了不少。

而后，他话锋一转，直接切入了这二十年来西南与西北的连绵战事，尤其是近几年的景戴之战，那么——

说国运，景国接壤六国腹地，虽然今时今日与诸国相安无事，但卢国坐拥天下三分之一的耕地，魏国几乎垄断了一半的铜矿与铁矿，这两个虎狼之国岂会停下他们的狼子野心。景国若不思变，将来还能凭何御敌？

说民生，战争已经掏空了国库，且陛下疼惜子民，免去了战地与兵丁家乡的赋税徭役。好在这几年风调雨顺，百姓尚可应对生活，但若来年遭遇饥馑，朝廷能拿什么买粮，用什么救灾？

磅礴的大雨里，姜白石伫立的身姿像一只挥动羽翼的大雁，恨不得将整个天下的风雨都挡在身前。

木台下的百官面色凝重，姜白石将所有人的视角骤然拉升——天下不是景国人的天下，这是个八国并驾齐驱的世界，是个情势会反复激变、世道在和平与动荡中交替轮转的修罗场。

廖铮拍案而起，“难道这些问题从前就没有过吗？难道我们就不能用其他办法——”

“再没有比行商更好的‘其他办法’了，廖大人！”姜白石的口吻愁婉起来，而后又以万钧之力沉声道，“此乃我大景，百年未有之机变！”

姜白石没有恋战，而是转身回到了座位，跪坐下来，然后深深地看了轻岚一眼。

直到这一刻，轻岚才微微有些看懂了大雨里的这一幕。

同样明白过来的，还有太子身边的蒋澜。

蒋澜脸上浮起了微茫的笑意，轻叹了一声，“妙啊。”

太子原本正焦急地望着介衍可能过来的方向，听到蒋澜的这句话，却也有些好奇地转过头，“蒋先生看出什么门道了？”

蒋澜笑了笑，却没有说——

方才姜白石的辩解几乎完全回避了廖铮的立论，然而却为轻岚化解了对方最为锐利的一道感情利剑——直到此刻，双方才真正有了讨论国辩是否可行的沟通基础。

如果没有猜错，接下来就该由林轻岚去正式拆解和重构所谓的行商令。

蒋澜微眯了眼睛，凭林轻岚这样一个小姑娘，真的能担得起在这样的场合扮演这样的角色吗？

见蒋澜讳莫如深的样子，太子愈加好奇了起来。

“殿下，等回宫之后，蒋澜定将心中所想一一陈述，现在还请太子与我一道观看这场朝议吧。”

见蒋澜一脸不愿错过眼前好戏的神情，太子略有几分狐疑，“看起来蒋先生对这个林轻岚……也很是欣赏了？”

“且看，且看。”

蒋澜没有把话说得太死，但姜白石既然这么做了，自然会有他判断的理由。

李钧望着木台上缓缓起身的林轻岚，她原本束起的长发被大雨冲得散落垂下，轻岚索性拆下了头上的发绳，将它们捆绕在手臂上。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林轻岚步履稳健地上前了一步。

她的声音清澈，表情平静，让人听不出丝毫的慌乱，也看不出哪怕些微的局促。

李钧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起了怀疑——难道介衍推荐她入东宫，并不是因为他的私心……？

望着林轻岚在木台上侃侃陈词，李钧的情绪再次变得有些复杂。

……

也许此刻每一个抬头望着木台上林轻岚的人，心情都有些复杂。

轻岚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接着姜白石的话说了下去——她竟讲起了卢与魏近五十年内与景国数次的边境冲突，而后，更籍此延展出魏国三十年前的盐铁变法与卢国六十七年前的火耗之变。

雨幕里，轻岚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音调也四平八稳，平平无奇，然而那故事婉婉道来，竟让人忘记了雨幕。

当她的故事结束时，轻岚略作了停顿，她环视了一周，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朗声而道，“为什么我要先说这些，因为，魏国与卢国的崛起之道，线索就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