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钦松了口气。

他悬了一整日的心，此刻终于能放了下来。

“那便好，那便好……”李钦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他在轻岚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轻岚侧目，看见他一头是汗，呼吸到现在也是急促的，因为方才剧烈的奔跑，连脸颊都是红的

芳秋命人端来了清水和白帕，给李钦擦脸。

林轻岚抬起头，“国辩结束了？”

“对，太子和父皇还在前面，我待不住，就先回来了。”李钦心中高兴，连眼睛都像是在闪光，他望了一眼轻岚，低声道，“你先等一等，今日的事，我们回去的路上说。”?轻岚微微一笑，嘴角又很快放下来。

李钦用打湿的毛巾按了按脸，总算消了消热，他又回坐到轻岚身旁，低声道，“容我歇一会儿，再过半个时辰，咱们就去御花园。”

“御花园……去那里做什么。”

“吃晚饭哪。”李钦回望了一眼林轻岚，“不然呢？”

“喔。”林轻岚点了点头，“对，吃晚饭……”

“你怎么了，看起来无精打采的。”李钦也略略觉察到些许异样，他眉头微皱，问道，“身体不舒服了？”

林轻岚愣了一会儿，良久才道，“我倒宁愿它不舒服，它不舒服，反而才说明它在那里。”?“你怎么了？”李钦一怔，眉头皱得益发紧了“我看你现在是有点不大对劲。”

轻岚略略低下头，“应该是累了吧。”

“你要不先去偏殿躺一会儿，等时间差不多了，我去喊你。”

林轻岚点了点头，低声道，“那再好不过。”

“那我推你过去吧。”

说着，李钦就站起了身，推着林轻岚朝偏殿去了。出了门，两人隐隐听到远处传来人群的呼啸，那是千百人齐声呐喊的声浪。李钦不由得停下脚步，向着声音的源头望了一会儿。

“今日国辩，有什么新鲜事吗？”轻岚也望着红门的方向，“怎么百姓们兴奋成了这样。”

“最大的事是大臣们把行商试点的两个郡给投出来了，”李钦轻声道，“一个是东北面的柏楠郡，靠着卢国；还有一个是东南面的越川郡，毗邻禹国和夏国。”

说罢，李钦又望向远处，红门外的呼喊声经久不灭，他轻声道，“这个声势，我猜是父皇宣布下半年要减免农税了吧。”

“这样……”林轻岚歪着头想了想，“梁州，是不是就在越川郡？”

“对，”李钦点头，他笑了笑，“那儿的大半茶山都被你们家买了吧。”

“大概吧，我不清楚。”

见林轻岚还是一副冷冷清清的口吻，李钦忽然有些无措。今日早上进宫的时候，她明明还是像往昔一样，一脸的成竹在胸，不时还会接两句玩笑话，并不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

“甄氏她……说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殿下现在就要听？”

“不是，我是看你这个样子……”

说到这里，李钦不由自主地住了口，“有些担心”这四个字，他是不大想用在林轻岚身上的，但她现在这个情态，又实在让人……

“生了病的人，不都像我这样吗。”林轻岚淡淡地说，“就像介衍咯。”

李钦闻言，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你胆子还真大，他是什么人，你就敢直呼他的名讳？也就这里没人，若是被旁人听了去，你这就是在自找麻烦。”

林轻岚笑了笑，却没有回应。

“所以今天甄氏到底和你说了什么，把你吓成了这个样子？”李钦又问了一遍，“反正现在周围也没有人——”

话音未落，两人便同时听见一串脚步——仍旧是身着紫袍的宫人出现在了下一个拐角，他们看见了李钦，都立刻停下了脚步，躬着身子，低低地喊了一声“郡王殿下”。

“嗯，快下去吧。”李钦有些局促地挥了挥手，他忽然意识到，在这样一个偌大的宫廷之中，宫人们穿梭其间，如同一具身躯中流动的血液，几乎无处不在，想要真的找到一个方便说话的无人之地，只怕并不容易。

所以，尽管他方才的话才说了半截，此刻也不得不先停下来。

林轻岚感受到来自李钦的尴尬，待宫人们远去了，终于还是笑了出来。她长呼了一口气，忽然开口道，“不过，我倒想真的再问殿下一句，商阳蛊乱的事，你确定还要继续追究下去吗？”

李钦冷哼了一声，“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是不是胡话，殿下心里不清楚吗，”轻岚笑着道，“上午皇上对你的百般好意，我看着都觉得暖心。”

“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殿下。”轻岚的声音又低了一些，“当初皇上在杨玄庭的别院暴怒，难道不是因为他发现了，你正在追查此事么？”

李钦低下头，又问道，“那又怎么样。”

“每个父亲，心里多多少少都是希望孩子们能安分一些，不要抱着自己当年的一些影子不放的吧。”林轻岚轻声道，“他今日说了那么多次，你是他的儿子，他是你的父亲，你难道就没有体会到他的苦心？”

李钦一时间又皱紧了眉头，方才心中对林轻岚涌起的那阵极其稀薄的怜惜，转眼间烟消云散。他最讨厌的，就是林轻岚这幅自以为是的脸孔，于是李钦沉下了脸，冷声道，“本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林轻岚靠着行椅，忽而叹了口气。

“你可以再想想，殿下，”她的声音听起来疲倦而空远，“毕竟有些事情，知道了，就再也不可能假装从未听过。”

这一日的傍晚，很快便来了。

林轻岚并没有睡去，她只是躺在偏殿的屋子里，独自凝望着天花板上的橙红色日光。

夕阳的余晖从屋子的一头慢慢移向另一头，轻岚恍惚地觉得，时间似乎就这样从自己的身上碾压了过去。

慢慢地、不容分说地……碾压了过去，不管她的意志，也无关她的意志。

而甄氏下午所说的话，仿佛也渗进了这最后的日光，不时在这屋子里回响。

“可是被切断的魂线就是断了。”

是吗？

“世上除了神仙，还有谁能把它们修补起来呢？”

是这样的吗？

“或许这是我们命运本身的业障，是逃不开的吧。”

夕阳的光影最后终于移到了林轻岚的脸上，她很想举起手臂挡一挡这光，但最终她也只能用力地闭上眼睛。

眼泪终于畅快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