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来都有惊吓。

羲和从那一坨黏粑粑中拔出脚来，在冻土上蹭了蹭。

“别乱动。”

冰冷的女声响起，“我的实验正在紧要关头，所有细节必须按照设定的数据进行。你刚才踩到的是猛犸象的粪便，里面有大量的草籽和微生物。明年春天，天气回暖，这些草籽就会生根发芽，为这片荒凉的土地注入生机。”

“呵呵，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难道想让我把这一坨的形状复原？”

“还有你踩到的冻土。蝴蝶效应，不用我多说了吧。”女声机械的道，“任何改变，都会对实验结果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

羲和强忍不适，用法术将无意间踩到的东西恢复原状，呃，多看一眼都想吐。

“又在复原进化史？让我猜猜看，猛犸象，剑齿虎，居然是更新世了。”

“不是复原。”女声纠正他的说法，“是探索。这是第四次实验，在一百多颗星球上，模拟地球从宇宙大爆炸开始的进化历程，星球结构、元素、温度与地球一模一样，但只有三颗星球进化出生命。三颗星球之中，又只有这一颗进化出高等生物。”

“嗯，辛苦你了，娲神。”羲和恭维，一面穿上防护服，来到冰冷的女声身边。

随着他迈步，所在的空间已经从苍凉荒芜的旷野，变成雪洞一般洁净的实验室。此刻的娲神看起来，与人间的少女一般无二，除了格外冰冷。

冷的让羲和怀疑，多看她一眼都会把自己冻成冰雕。

“故事都说神创造万物，可是，创造生命，和让生命不断延续下去，是两回事啊。”羲和感慨。

就像宫斗剧中，怀上皇子是一重修行，生下一个健康的皇子是第二重修行；这健康的皇子能够登基当皇帝，是第三重修行；当了皇帝，臣服万民，流传千古，又是另一重修行。

步步惊心，一步踏错，历史的轨迹就会偏移。

这也是为什么，神族再也无法创造另一个人间。

当然，也许现在的人间，本就不是神族所创，神只是发现人间。

但这个想法，在离恨天属于大逆不道，羲和只是偶尔在心里默默发牢骚。

“太...朴素了。”他叹道，“为了重现地球生命奇迹，日复一日，孜孜不倦的进行实验的娲神，怎么能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

“招待不周，请坐。”娲神随意一指，蓝天、流云、阳伞和茶座，凭空出现。

离恨天的一切，虚虚实实，亦幻亦真，不能用五官去辨识。

“你回来，应该不是为了跟我叙旧。寒暄可以省去，羲和上神有何贵干？”

羲和敛去笑意，正色道：“不多耽误你的时间，只是，要提起伤心的旧事了。五千年前的洪水过后，人类茹毛饮血，疾病缠身。农神想要度化人间，又不能打破盟约，故而封印神力，在凡尘之中，像普通人那样以耕种、打猎为生，并亲尝百草，传授世人医术。”

“这些我都知道。”

“后来，农神误食断肠毒草，不治而亡。离恨天这才知道，看似庸碌的凡间，居然有克制神族之物。”思及同伴凋零，羲和眸子里划过一抹悲悯，“出了那样的事，安置好农神的遗体，时任火神便将断肠草全部焚去。”

“是的。”娲神的眼神依旧冰冷无波。

“可是，就在昨天，人间有一位半神，中了断肠草之毒。”羲和望向娲神，“时间过去这么久，我想知道，这毒是否能解？”

“无药可解。”娲神不假思索的回答。

“为什么？”

“源自黑暗，附骨蚀心。它是毒，却又不是毒，自然无药可解。”

羲和不想承认，但是，“听不懂。”

“断肠草一旦入口，就会一分一分的蚕食生命力，将造物赋予的神奇全部拿回去，直到终结。”娲神解释完，又道，“为了一个半神重回离恨天，她对你而言，很重要。”

“是啊，一个朋友。”羲和黯然，“我这神做的真窝囊，总在需要我的时候掉链子。”

“我们是神，长生的代价，就是要习惯说告别。”

荒野上，猛犸象正在大迁徙，刚刚出生的小象太过虚弱，渐渐赶不上象群的步伐。刚开始，母象用鼻子推着它，一步一步向前走，等到她发觉自己也掉队，掠食者们尾随在后，虎视眈眈，只能撇下小象，追赶大部队。等待这只小象的命运，要么饿死在荒野，要么成为其他掠食者的大餐。

每时每刻，这种告别都在上演。她俯视万物，十年，百年，千年，再柔软的心肠都会变成铁石。

“与其自怨自艾，羲和上神更应该关注的，是断肠草之毒，从何而来。你我都很清楚，那些毒施加在我们身上，同样致命。”娲神挥了挥手，待客的茶歇消失，一切又恢复冰冷整洁，“我等你的回答。慢走，不送。”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望着须弥空间内存储的亿亿数据包，羲和问道，“一切都按照原来的轨迹，复制，粘贴，真的能造就另一个地球吗？”

“当然可以。”娲神冷冷答道，“下次，不要这么冒冒失失的闯进来。”

“好，我知错了。”羲和叹一口气，转身离开。

离恨天其他的神，跟她是差不多的德性，冰冷无情，固执死板。这也是羲和不愿意回来的原因之一。他们总想干预一切，让所有的事情按照既定的轨迹发展。

可正是因为有无限可能，人间才那么的精彩。自由恋爱未必真的比包办婚姻幸福，唯独胜在自由二字。

“我们真像电视剧里，那些专制独裁的家长啊。”

离恨天上停留了十几分钟，人间已经过去三天。羲和站在高高的天台上，俯视阳光下一片祥和的城市，冬天已经离去，春风和煦，又到草长莺飞的季节，他却很想逃离。自诩是神明，却救不了叶弥，一如曾经他救不了夏芜。

人间那些漂亮的花儿，都在随着时间的风湮灭。

“怎么办啊叶姐姐？你死了，那个家伙一定会暴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