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司钺恳求过赫连绰，求他去黎国寻找宋明臻的下落，至少让他知道她是死是活。但一者司钺和宋明臻相识的时间太短，二者宋明臻留下的名字是假的，所以赫连绰几次派人过去，花费了许多心力，还是没能找到任何线索。

当回来报信的骑兵把再次一无所获的消息告诉司钺的时候，完全丧失了信心的司钺躲在自己的军帐里哭了一夜。在那样的情况下，司钺觉得，宋明臻和孤野，没有活下去的可能了。

带了歉疚的赫连绰，站在司钺的营帐外，偷偷地守了一夜。

而司钺曾经的仇恨，因为一句“阴差阳错”，被转嫁到了其他人身上。

得到一句残破凄惨的尸体的宋明臻认为，她的“冤家哥哥”被从瑨国追来赶尽杀绝的人处死了，不知临死之前如何挣扎、如何绝望、如何痛苦、如何不甘。所以，“感同身受”的宋明臻擦干眼泪，重新审视自己所处的政治环境，聪明地引导楚铎辅投靠丞相博也，以博也为靠山，重回皇宫，逐渐在后宫中建立与宋天极相抗衡的力量，而后……

而后，她和宋华庭合作，完全出卖了自己的良心，在朝廷里纵横搏杀。先后除掉了她最怨恨的宿敌宋天极、和她合作又忌惮她的博也父子，以耶律老将军为刀，平定诸位手握军权的诸侯和将领，乃至在联姻的迷惑下，放任宋华庭借刀杀人，除掉了耶律家的唯一继承人耶律皓春，削弱了耶律家的势力。自此，黎国再没有人能超越天子，把控朝局。

不够，这还远远不够。她和宋华庭的目标根本不是单纯掌控黎国的朝局，她要站在瑨国的朝堂上，在瑨国的皇室和四大家族之间烧一把火。她要看他们明争暗斗、你死我活，她要代替她的“冤家哥哥”，“打马走金陵，扬鞭碎皇城”！

自此，有人得到了救赎，有人走向了黑暗。真该让人感叹一声：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让司钺慢慢愈合创伤、抚平疤痕，有了兄弟和同袍，有了战功和威名，有了重回京城的机会，也有了与皇子们并肩而立的资格。

造化弄人，让宋明臻心中的恶越来越不可收拾，手上的血越来越清洗不完。恨她的人、爱她的人越走越远，她恨的人、她爱的人越来越少，周围的光亮也越来越淡。

当他们终于走到一起，一个胸怀坦荡、忠君为国；一个八面玲珑、草菅人命。对面不识，各怀心事，立场敌对。

谁都不可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可这一天就这样把宋明臻和司钺罩在里面。明明是温暖的仲春时节，却让两个人都觉得寒意刺骨。

宋明臻哭得累了，头像撕裂一般疼痛，疼的她抬都抬不起来。她试图站起来，可是撑着身体的手臂没了力气，使她重新栽回去。

心情复杂的司钺又要过去扶她，被宋明臻再次推开了。

宋明臻说：“你不用可怜我。我不需要。”

“不，我不是……”

宋明臻抬手阻止了司钺的话，她用沙哑的声音说：“你能活下来，我其实很高兴，我只是在哭我自己罢了，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从我一踏进瑨国就知道，我不是来和亲的，我是来搅动朝局的，我是来杀人的！你是瑨国的皇子，更是瑨国的战神，用不着包庇我这个敌人。”

“你不是我的敌人，你是我亏欠过的人。”司钺说。

“你没有亏欠我！”宋明臻忽然怒吼，头也抬了起来，“是你在我昏倒在戈壁滩上的时候救我一命，是你给我讲故事、陪我度过难熬的晚上，是你拉着我的手躲过摩诃多赤的箭、把孤野送到了我面前，也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目标，让我咬着牙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你欠我什么？”

“我……”

“在我来到瑨国之后，是你把我从冰水里拖出来，是你为我摘金鸡山下的梅花和赫连府上的桃枝，是你在我被叶明德诬陷的时候，替我把罪责推得一干二净，让叶明德自食恶果，更是你，在自顾不暇的时候，卖了面子求司安乐送我出宫。你说，你欠我什么？”宋明臻的泪，又来了。

司钺总觉得在宋明臻面前好像把嘴给丢掉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宋明臻好像说得对，但面对这个声泪俱下的姑娘，他偏又觉得自己错了，哪里都错了。

他不该给她讲九尾狐的故事，让“小涵”成为她的童话主角；他不该把一口怨气倾诉出来，且埋进她的心里；他不该囿于赫连绰为他打造的灿烂阳光的生活而没有亲自去寻她，使他们白白错过那么多年；他不该经过那么久才把她认出来，让她在陌生的环境里独自面对那么多闲言碎语、明枪暗箭。

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些话讲给宋明臻听，告诉她，她的所有伤痛，他愿意陪她一起承担，她的一切罪孽，他愿意替她接受诅咒。他愿意给她抵挡风雨，愿意带她远离是非。

可他是她什么人呢？

像宋明臻那样敏感又高傲的女孩儿，一定不希望司钺在这个时候用温柔的语气安慰她，因为在她看来，所有的安慰都是施舍，所有的善意都是同情。

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和磨难，宋明臻最不需要的，便是这廉价的“施舍”和“同情”。

这个道理，就是在远处旁观的孤野和碧落都知道，司钺怎么能不懂呢？

宋明臻终于还是随意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踉踉跄跄地独自站起来。她白色的裙衫上满是泥土和枯枝败叶，这样落魄狼狈的样子被司钺看到，宋明臻更觉得气恼。

宋明臻说：“也罢。既然你还好好活在世上，我的确应该高兴，不过你曾经的愿望，就由你自己实现了，以后我做的任何事，都和你无关……”

宋明臻说“以后”，让司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宋明臻：“为了报答你对我的恩惠，我送你三个大礼。助你答兄弟之义，报杀母之仇，平被弃之怨。等这三个‘大礼’送到你手上，你我就扯平了。”

又是“扯平了”。宋明臻就这么喜欢跟他扯平吗？司钺完全不在意所谓的“大礼”，却在听到“扯平”二字的时候，整个心都揪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