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石阿妹，一个十五岁不学无术的道士。

我的一生，都在迷路。

……

我出生于一片偏远的山区，那里是漫山遍野的绿色，每天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趴在窗口，望向外面。

那些阿姐穿着漂亮的苗服，头顶着罐子回家，而到了午后，山林间就会响起她们优美的嗓音。

有时候阿妈还会笑骂着“小孔雀开屏咯”，然后捂住我的耳朵，不让我听。

说小孩子可不能这么早学这些。

我不是很明白，明明和平时唯一的区别，就是有些阿哥和阿姐们对唱而已。

一切都那么的美好，直到有一天，山火肆虐，阿爸阿妈为了救火，再也没有回来。

我明白的，那一天，我迷路了。

成了一个再也找不到回“家”路的孤儿。

相比之后被阿婶丢进山里，那一刻才真的让我心碎，就好像有许多毒虫在我的心脏上钻着、咬着。

很痛……

真的很痛……

阿妈阿爸，带我走吧，我迷路了，我找不到你们、找不到家了……

躺在山林中，五天没有进食的我只是不断的祈祷，祈祷阿爸阿妈找到我。

但找到我的是师傅。

师傅把我带回道观，带我看了许多过去几年都未曾见过的一切。

可是那一切都让我恐慌，这里不是我家，这里的一切我都不认识，我想回家……

我过上更好的生活，我吃到以前从未吃过的食物，我穿上了道袍，我……只留下一对银饰，还能证明我是我。

师傅让我背经文，让我学卜卦，还让我学拳法。

我都不想做，我只想坐在山头，望着家的方向，至少我觉得那里应该是我的家，哪怕我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虽然师傅对我很好，我也不想让他伤心。

但是会背经文、会卜卦、会拳法的石阿妹，那就是道士石阿妹了。

我是苗女石阿妹！

我很感激师傅，他从来没有逼迫我，日子一天天过去。

最终，我连苗语都忘了怎么说，只能张口闭口的阿哥阿姐，好像这样才能证明我是一个苗女。

但实际上，我是不学无术的石阿妹。

一无是处的我迎来了十五岁，师傅在前一天收到一位善信的邀请，去他家里做法，听说是那位善信的妻子生了个大胖儿子，把他高兴坏了。

师傅也很高兴，因为那位善信出手很爽快，够我们吃小半年的。

哦对，善信是指道教信徒。

也有人说佛教才会这么称呼，这个叫法源自于佛教。

把说这句话的秃驴叫出来，我给他一拳，他不倒下就算他说的对！

师傅好不容易教会我这个词，再改我不又得学了！

总之，大家都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因为看见师傅为自己发愁的时候，我也会伤心。

可是第二天，道观来了一个人。

他是曾经观内弟子，因为一些事被师傅驱逐、举报。

我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只知道他对我总是恶言相向，具体当时发生的事，我只是隐约记得一些。

好像是当时有一户穷苦人家上山求药，他们三岁的孩子生了重病。

师傅在诊断之后，给这户人家开了方子，让那位弟子去为他们熬药，结果他却因为对方没有明白他索要赏钱的暗示，而故意把他们排在最后。

他们一直等，一直等，因为师傅从来只收些微的诊费，所以他们甚至不好意思去催促。

于是到他们的时候，已经是当天傍晚。

可那位弟子却记着仇，敷衍了事不说，还抓错了药。

我再次见到那个孩子，那个生了病还抓着我的手指叫姐姐的孩子，它已经躺在一个狭窄的墓穴里。

她的阿爸阿妈一定很伤心，希望他们不会像我一样迷路。

那一晚，我第一次跪在三清像下祈祷，经文说的很蹩脚，希望他们不要介意。

而师傅也在那一晚去当地的警局自首，师傅认为一切都是他的过错，但警察经过调查只是抓走那个弟子。

这就是我对这个弟子全部的印象。

听说他在家里人的运作下，还有律师的帮助下，仅仅在监狱里待了五年。

出来后，他第一时间就想要报复师傅，以虐待我的方式。

我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被他一棍子打晕。

“经文经文不会背，拳法拳法不肯练，没用的东西，就是因为那个老不死的非要养着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才会被稍微价格不错的法事引走。”

醒来后，我听到他这么说。

原来师傅是被他家里人想办法引开的。

这么简单的事，我当时也没想明白，就已经被这句话击溃身心。

为了侮辱师傅，他让我把师傅的道袍穿在外面，然后跪在地上，跪在他面前，背诵经文。

每当背错，他就会用手里的棍子打我。

他还让我抓药，抓错了就塞进我的嘴里。

身子很痛，药是苦的。

我因为自己的不学无术付出代价。

我是因为自己的无能才会遭受这些对待的吗？

渐渐的，我开始感受不到疼痛，品尝不出味道，失去意识的我昏迷倒地，但很快就会被一桶冷水泼醒。

整整一天，我都持续承受着自己的无能。

只有在他打累的时候，才能躺在地上休息一会儿，就像是当年快饿死一样的躺着。

“经文、卜卦、药理、拳法，你但凡有一样会的，今天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所以不要怪我，要怪就怪自己是个废物。”

看着大殿的房梁，看着上面的蛛网。

我是个连打扫都做不好的废物。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是他故意让我这么觉得的，可我依旧忍不住去想。

师傅对不起……我明明在家里，为什么却感觉又迷路了……我找不到你了……

……

第二天。

石阿妹睁开双眼。

浑身上下的疼痛一遍又一遍的袭来，眼前不是满是臭味的下水道，而是道观的天花板。

属于她最无法忘怀的十五岁记忆再一次灌输。

她改变不了昨天，但是能改变今天。

可是，她却又回到了“今天”。

“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眼中满是茫然，指尖微微颤抖。

疼痛不能让她有丝毫的悲观，无法逃离的循环也不能让她绝望，她所恐惧的唯有失去方向。

昨晚询问江柳所得到的行动方向，现在都失去意义。

她又一次迷失了。

就如同一生中许多次那样，那些时候的迷失感，全部像海浪一样朝她涌来。

在他人眼里无比强大的石阿妹，在“迷失感”这只巨兽面前，就如同孩童一样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