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孤独
作者:林少华 | 分类:都市 | 字数:12.7万
本书由笔趣阁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Chapter Ⅲ 美,离我们有多远1
01
美,离我们还有多远
终于放暑假了,终于返回乡下老家。虽然生活和工作在中国北方据说最宜居的海滨城市青岛,但我还是归心似箭,放假第二天就飞奔而归。乡下房子围一圈篱笆。篱笆外有几十棵阔叶树:枫树桦树椴树柳树山榆树。篱笆内有几十棵果树:梨树李树杏树海棠树樱桃树。还有无法计算数量的花花草草瓜瓜菜菜。实不相瞒,每当在城里遇到某种不快而情绪低落的时候,我就在自己眼前推出那些树们花们和瓜菜们。尤其东门外那十棵垂柳,一想起它们“月上柳梢头”的窈窕身姿,我就禁不住喜上心头。你想,在这个乱糟糟的世界上居然有整整十棵垂柳完全属于自己,或者有十棵垂柳居然选中我做它们的主人——我是多么幸运多么欢喜,简直不亚于人世间某家电影院门口有一个专门等待自己的窈窕淑女!
一切都不让人失望。垂柳迎风摇曳的绵长枝条仿佛自己缕缕乡思的物化。杏树在房后断然展开翠绿的影屏,俨然生机的化身。樱桃树早已在手压井边缀满樱桃,日暮天光,绿叶掩映,含羞带娇,玲珑剔透。如婴儿的小嘴,如少女的眸子,如晶莹的珍珠,如红色的星辰。窗前一排花尤其开得动人:石竹花密匝匝铺满垄头,如哗一下子抖落的五彩银币;百日草扬起一张张娇嫩的小圆脸,红的只管红,黄的只管黄,粉的只管粉,绝不含糊,绝无折中;大波斯菊一条条细细长长的脖颈直挺挺挑起八瓣整齐的花朵,轻盈舒展,无风自摇,率性、机灵,活像写作时喷涌的灵感;一枝枝百合则显得老成持重而又雍容华贵,令人想起款款而来的旗袍少妇。的确,自然美实乃至美、大美、纯美。无需化妆,无需整容,无需题词,无需BGM和掌声,而径直美到人的心里。用日本近代启蒙学者冈仓天心的话说:“还有什么比鲜花的无意识的甜美、默默无言的芳香更能使我们想到灵魂的袒露?……鲜花为病人带来多大的安慰?为疲倦的灵魂带来多少喜悦之光?它那宁静的温柔恢复了我们对宇宙的微弱信念,就像漂亮的孩子那热切的注视唤醒了我们忘却的希望一样。”
乐极生悲。我很快体验了一次近乎绝望的失望。
正房西侧同偏房之间有一块近三十平方米的空地。空地上,一棵大山梨树领着两棵小李子树,几丛石竹花配以几株凤仙花。其余地面铺着普通的红砖。南侧紧挨郁郁葱葱的葡萄架。大概因为相对阴凉和年代较久的关系——房子是我买别人的,至少三十年了——红砖早已不红了,挂了一层深深浅浅的青苔,砖隙塞满了毛刷般毛茸茸的细草。坐在葡萄架下看去,正可谓“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乃是偶然得之的大自然的小品。不料昨天早上起来,忽然发现苔痕草色荡然无存,地面像过火一样成了一片焦土。我很快断定是被大弟喷了一种名叫“百草枯”或“见绿杀”的农药。失望,近乎绝望的失望。失望继而变成愤怒。当即抄起电话质问大弟为什么干这样的蠢事,大弟辩解说:“草有什么用?那玩意儿有什么用?院子里有那玩意儿还像过日子人家的院子吗?扫也不好扫,薅也不好薅……”
我能说什么呢?大弟生在农村住在农村,虽然身份是工人,但早就下岗了,主要靠种地谋生,因此实质上是农民。说起青苔杂草,我当然理解一个农民和一个教授感受上的差异。草是农作物的敌人,因而是农民的敌人,必欲除之而后快。可以说农民的一生就是跟草战斗的一生。况且读书量有限,自然不懂什么“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只懂“草有什么用”!
不仅“草有什么用”,在大弟眼里,我极喜爱的牵牛花也没什么用——“喇叭花(即牵牛花)有什么用?结籽结老多了,来年铲到铲不净!”不光牵牛花,几乎所有花都被大弟归为“有什么用”范畴。也是因为我院里花太密了,我让他拔一些栽到他家院里,而他始终不见行动。这么着,他家院里院外栽种的全是“有用的”:用来长大卖钱的柏树苗,用来下饭的大葱大蒜,用来做菜的辣椒黄瓜豆角。也不光大弟家,进大弟家所在的村庄,即使春夏之交也几乎看不见花,看不见除了农作物绿色以外的颜色,任凭墙边墙角篱笆根闲着或堆放垃圾。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自言自语:“好容易过一回夏天,也不弄出点颜色来!”
欧美我没去过,但看图片,那里的乡村是多么美啊,真个到处鲜花盛开。日本我住过五年,有一年差不多住在乡下。毫不夸张地说,那里的农户家家种花,真个是花草拥径。前面引用过的冈仓天心一百多年前就在《茶之书》中说过:“我们的村民知道插花,连我们的最卑微的苦力也敬仰山水。”也就是说,日本的村民和苦力都知道美,都会珍惜和欣赏身边自然风物之美、无用之物之美。
美,离大弟有多远?离我们有多远?
2015年7月18日
02
川端康成与东山魁夷眼中的美和“日本美”
暑假在乡下译了一本书:《美的交响世界:川端康成与东山魁夷》。
这是一本关于美的书。不是美术史,也不是美学专著,是关于美的书简、随想和漫谈。
不用说,日本也好中国也好,人们总是谈钱的多,谈美的少,谈艺术之美的更少。而这本书谈的恰恰是艺术之美。而且主要是川端康成这位文学之美的构筑巨匠同东山魁夷这位绘画之美的创造大师之间的私人交谈——二○○五年,川端康成致东山魁夷的四十通书简和东山魁夷致川端康成的六十通书简被偶然发现。发现者当即产生了莫大兴趣:“总共一百通——代表日本的文坛第一人和画坛第一人究竟互相说的什么呢?”
关于这点,东山在川端去世后不久发表的悼念文章中这样写道:“我同先生得以交往那么长时间,想必是因为我们之间谈论的只限于美,其他几乎概不涉及。而且,除了触及美,我也不能另有话题。我同先生得以傍美而生,这是何等幸福的事啊!”这就是说,书简中透露的几乎全是关于美的信息、关于美的互通心曲。正如书名所示:“美的交响世界”。作为读者,在两人俱已离世的今天,能够通过这些书简、通过这本书的字里行间和精美画图进入“美的交响世界”倾听两位艺术家的心曲,感受两人百般寻觅和品评的美,这同样是“何等幸福的事啊”!
那么,两人关于美究竟说了什么呢?足以让我们从中感受到的东山绘画之美和川端文学之美以至“日本美”具有哪些倾向性、独特性呢?
也是因为东山是画家,而川端又特别喜欢画和懂画的关系,所以川端就东山绘画之美谈得相对多些。概而言之,一是“静谧”(安谧、静寂),二是“纯粹”(纯净、纯朴、清新、清爽),以及由此酿成的无可言喻的灵魂渗透力。“面对东山风景画,人们深切体味出了日本的自然,发现身为日本人的自己的心情,获得静谧恬适的慰藉,沉浸在纯净慈悲的温情中。”川端说他家中所有房间无不挂有东山的画,只要不外出旅行,无日不对之出神。即使住院时也每天与之相对。何以如此呢?上面的话不妨视为主要原因。川端随即断言:“最高艺术——如一切最高艺术所表现的——必须是渗入人们灵魂深处并使之觉醒的东西,而不能终止于短时美感。(中略)当今大部分艺术的寿命都变短了。可我相信,东山风景画有可能成为与世永存的现代绘画。”观看东山北欧系列写生画,川端从中“读取了静谧而遒劲的生之感动”;而《残照》则让这位文学家返回自己青少年时代“心的故乡”。这些说法,既表达了川端对东山绘画的由衷欣赏,又是川端的美学思想,尤其对绘画之美日常感悟和随想的结晶。简言之就是:在纯粹的静默中传达使灵魂得到慰藉和升华的美。
那么东山对川端文学之美是如何看待的呢?
“谈论川端先生,势必触及美的问题。谁都要说先生是美的不懈追求者、美的猎手。能够承受先生那锐利目光凝视的美,实际不可能存在。但先生不仅仅捕捉美,而且热爱美。我想,美是先生的憩园,是其喜悦、安康的源泉,是其生命的映射。”在前面提及的那篇悼念文章中,东山进一步以川端《反桥》《阵雨》《住吉》这三部曲为例,认为是“美到极致”的三部短篇小说。“尤其《反桥》,先生对幽深旷远之美那炉火纯青的感受性化为涌流的联想彩绫从纺织机流淌出来”,进而认为川端“以大跨度的步履从日本的混乱中坚定地支撑日本文化的精髓”,并在川端去世三年后的一九七五年的一次演讲中高度评价川端文学:“日本独特的美,由川端先生作为当世罕见的文学作品结晶并且展示给世界上的人们。”一言以蔽之,川端是日本美的捍卫者和传承者。关于何为日本美或“日本独特的美”,东山引用川端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讲中的结论:同禅一脉相承的虚无(“虚空”“无”)。而这同东山纯粹的静默未尝不可以说是异曲同工。
不过,将两人维系在一起的纽带,并不仅是这种对异曲同工之美的追求,此外还有一点:孤独。川端两岁丧父三岁丧母,十五岁失去了最后亲人祖父,彻底成了孤儿。而东山在日本战败前后相继失去了父母兄弟等所有亲人,只夫妻两人相依为命。东山认为川端之所以对他那般亲切,“抑或是先生和我同样强烈怀有珍惜两颗孤独的心的相遇这样的心情所使然”。
如果说有第三点,那就是战争在两人美之旅程中的作用。
有一种情况可能让不少中国人意外。据川端文学研究会理事平山三男介绍,“以出色的感受性和叙事技巧表现日本人的心灵精髓”之颁奖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川端康成,战前并不中意日本文学以至日本这个国家。川端一九三六年在《东京新闻》撰文:“因为需要,近来散漫地读了一点日本古典文学。(中略)例如王朝和江户的小说,用和读我们今日作品没有多少不同的读法读的结果,总而言之是应该失望的。空虚的凄寂感淹没了我。”并且将贯穿于日本古典文学的日本式抒情斥为“喝自己恶血的苦涩”。
至于日本这个国家,川端在一九三五年连载于《读卖新闻》的文艺随笔中说得甚是明确:“日本这个国家很糟糕。没有文学精神,没有文学传统,乃是我们国土的罪孽。”然而战争改变了川端。尤其太平洋战争开始后,“我在战争越来越惨的时候,每每从月夜松影中觉出古老的日本。……我的生命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要为日本美的传统活下去。”(《天授之子》)战后一九四七年发表的随笔《哀愁》进一步表示:“战败后的我,只能返回日本古来的悲戚中去。我不相信战后的世态人心,不相信所谓风俗,或者也不相信现实那个东西。”就这点而言,确如平山三男在此书附录中所说,川端由于战争这个死亡而得以邂逅永恒,得以追求超越一己肉体生命的永恒。换言之,面对战争的灾难和战后日本混乱的社会现实,川端痛感只有“日本美”、只有回归传统才能使自己得到解脱,进而使日本得到拯救。
无独有偶,东山艺术之美也有战争因素。东山于日本已经全面战败的一九四五年七月下旬入伍,八月上旬奉命向熊本城进发。在烈日当头的正午时分,东山大汗淋漓地站在熊本城天守阁遗址远望苍翠的原野和迷蒙的远山,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自然风景的美。他在散文集《寻觅日本美》中写道:“心眼因风景而开的体验,最初是在战争正吃紧期间获得的。在不能不自觉自己的生命之火即将切切实实熄灭的状况中,自然风景第一次作为充实的生命体验映入自己的眼帘。”
自不待言,战争是将人置于生死极限的特殊环境,而川端和东山却因此开启了感受风景之美、感受传统“日本美”的心眼。用川端在《临终的眼》中引用芥川龙之介的话说,“自然所以美,是因为映在我临终的眼”。用川端本人接下去的话说,“一切艺术的终极,都是临终的眼”。东山视之为维系两人的又一条纽带。他说:“战争即将结束时,我从死亡一侧观望风景,因风景而开眼——纵使这种由死而生的人生之旅具有同先生心心相印的东西,而先生所以对我那般亲切,想必也还是因为我是基于达观的单纯质朴的感受者而非意志性分析者和构筑者,是因为我是从放弃自我的地方出发、将自然中所有的生之现象视为恩宠而一路修炼不才之身的缘故。”
换言之,美是对生死的了悟,亦即对生的救赎和对死的超度。这是回荡在川端和东山“美的交响世界”中主旋律的内核,因而也是我们开启东山绘画之美和川端文学之美的钥匙。
最后,请允许我挪用此前拙译两本书译序中的两段话来结尾。一段是拙译川端康成《雪国》译序中的:
在火车窗玻璃中看见外面的夜景同车厢内少女映在上面的脸庞相互重叠,这是不难发现的寻常场景。但在《雪国》中成为神来之笔,以此点化出了作者所推崇的虚无之美——美如夜行火车窗玻璃上的镜中图像,是不确定的、流移的、瞬间的,随时可能归于寂灭,任何使之复原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反言之,美因其虚无、因其归于“无”而永恒,而成为永恒的存在、永恒的“有”。
另一段是拙译东山魁夷《青色风景》《橙色风景》《白色风景》之风景三部曲译序中的:
捧读当中,不难看出东山先生作画的过程就是对美,尤其对日本美的寻觅和发掘的过程。他始终在思索:日本美究竟是什么?它同西方美、同中国美的区别究竟何在?其大部分文章都留下了这方面思索的轨迹。综合起来,大致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日本传统审美意识或曰日本美,一般不尚崇高、雄浑、豪放、恣肆、飘逸和洒脱,而更注重简洁、质朴、洗练、静寂、冲淡和优雅。日本人这方面的感受和表现力也分外敏锐细腻。较之西方美的昂扬、凌厉和工致,它显得内敛和朴实;较之中国美的大气、写意和深刻,它显得本分与谦和。表现在绘画构图上,日本风景画很少“从开阔的视野收纳风景,而大多撷取自然的一角”,以便充分表现人与自然的亲和,表现造化的微妙。
2015年12月11日
03
“幽玄”之美与“物哀”之美
一般认为,日本文化对世界文化的贡献主要在于审美表达。日本文论家、美学家们就此归纳出三种所谓日本美:“物哀”“幽玄”“寂”。据北师大王向远教授在其论文集《日本之文与日本之美》中考证,这三种美学概念都与中国古典有关。先说“幽玄”。“幽玄”在中国古典文献中是作为宗教哲学词汇使用的。而被日本引进之后,则用来表达日本中世上层社会的审美趣味:“所谓‘幽玄’,就是超越形式、深入内部生命的神圣之美。”诸如含蓄、余情、朦胧、幽深、空灵、神秘、超现实等等,都属于“兴入幽玄”之列。
后来逐渐渗透到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层面。例如作为日本女性传统化妆法,每每用**把整张脸涂得一片“惨白”,以求幽暗中的欣赏效果;日式传统建筑采光不喜欢明朗的阳光。窗户糊纸并缩进檐廊仍嫌不够,还要用苇帘遮遮挡挡,以便在若明若暗中营造“幽玄”之美;甚至饮食也怕光。如喝“大酱汤”(味噌汁)时偏用黑乎乎的漆碗。汤汁黑乎乎的,上面漂浮的裙带菜也黑乎乎的,加上房间光线幽暗,致使喝的人搞不清碗里的东西一晃一闪有什么玄机。大作家谷崎润一郎为此专门写了一部名为《阴翳礼赞》的书,赞美道:“这一瞬间的心情,比起用汤匙在浅陋的白盘里舀出汤来喝的西洋方式,真有天壤之别……颇有禅宗家情趣。”
作为小说作品,川端康成的《雪国》不妨说是这种审美理想的一个体现。试举开头一段为例:“镜底流移着夜色。……人物在透明的虚幻中、风景在夜色的朦胧中互相融合着描绘出超尘脱俗的象征性世界。尤其少女的脸庞正中亮起山野灯火的时候,岛村胸口几乎为这莫可言喻的美丽震颤不已。……映在车窗玻璃镜中的少女轮廓的四周不断有夜景移动,使得少女脸庞也好像变得透明起来。至于是否真的透明,因为脸庞里面不断流移的夜色看上去仿佛从脸庞表面经过,以致无法捕捉确认的时机。”——美如夜行火车窗玻璃上的影像,空灵、朦胧、神秘,充满不确定性和象征性,正可谓“兴入幽玄”,乃是《雪国》广为人知的神来之笔。
再看“物哀”之美。
清少纳言《枕草子》:秋天以黄昏最美。夕阳闪耀,山显得更近了。鸟儿归巢,或三两只或两三只飞去,自有哀(あわれ)之美。
西行法师《山家集》:黄昏秋风起,胡枝子花飘下来,见之知物哀(もののあわれ)。
黄昏、夕阳、秋风、落花——见了心生哀之美感,即知“物哀”;见也无动于衷,即不知“物哀”。换言之,黄昏、夕阳、秋风、落花,加上触情生“哀”之人,由此构成物哀之美。相反,清晨、朝阳、春风、花开,见之兴高采烈,则很难成为物哀之美。
原本,あわれ(哀)是个感叹词,相当于古语的“噫”和现代语的“啊、哇、哎呀”之类。即使“啊,好漂亮的花呀!”等兴高采烈的兴奋之情也是あわれ(哀)。触景生情,景无非春花秋月,情无分喜怒哀乐,皆为“物哀”,即物哀乃人人皆有的日常性情感。不料到了十八世纪日本“国学”家本居宣长手里,经他专心打造,“物哀”开始上升为一种高雅的诗意审美情绪,进而上升为所谓日本固有的独特的文学理念。因自然触发的宽泛的喜怒哀乐等情绪也逐渐聚敛为“哀”。说绝对些,“物哀”即以伤感为基调的、泪眼蒙眬的唯美主义。
但是,“物哀”在本质上、内容上果真是日本特有的吗?据王向远考证,中国文论早就提出了相关论点。刘勰《文心雕龙》:“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咏志,莫非自然”;钟嵘《诗品序》:“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歌咏”;陆机《赠弟士龙诗序》:“感物兴哀”;《汉书•艺文志》:“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参阅《日本之文与日本之美》P90)。以作品论,柳永的“寒蝉凄切”“晓风残月”岂非独步古今的“物哀”杰作!再看西方。雪莱:“我们最甜美的诗歌,表达的是最悲哀的思绪。”爱伦•坡:“哀愁在所有诗的情调中是最纯正的。”即使非诗歌作品,梭罗的《瓦尔登湖》所表达的人对于自然的情感的清纯、怡静、恻隐,何尝矮于本居宣长心目中的任何标杆!而其情感的健康向上、深刻睿智、恢宏高迈,无疑是对“物哀”大跨度超越。
醉翁之意不在酒。应该指出,本居宣长提出“物哀”论的目的,在于颠覆日本平安时期以来基于儒学的劝善惩恶的文学观,颠覆中国文学的道德主义、合理主义倾向。从而确立日本文学乃至日本文化的独特性、优越性。“在本居宣长看来,日本文学中的‘物哀’是对万事万物的一种敏锐的包容、体察、体会、感觉、感动与感受,这是一种美的情绪、美的感觉、感动和感受。”(《日本之文与日本之美》P90)以此区别于并贬低中国文学的理性、理智、教化功能,甚至嘲笑中国文学以天下为己任的家国情怀为“虚伪矫饰之情”,以便给日本文学、日本文化彻底“断奶”。进而证明日本文化天生纯正与不凡的所谓神性,极力推崇神道,催生出汹涌的复古主义和文化民族主义思潮,最后发展成为所谓“皇国优越”和“大和魂”。
当然,事情总有两个方面。本居宣长“物哀”论的出现,确乎是日本文论观点、文学观的一个转折。但作为文学创作实践,“物哀”早在平安时期的《源氏物语》《枕草子》和《古今和歌集》就已经开始了。而作为文学理论本身,如前所述,也并不具有自成一体的鲜明的原创性和独特性,而主要是丰富和拓展了中国文论中的“感物兴哀”的内涵和外延,将其中的哀感性审美体验推进到唯情、唯哀、唯美的极致。极端说来,由发乎情止乎礼义变成发乎情止乎情,由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变为乐而淫、哀而伤。何况,文学毕竟还有认识和教化两大功能,并不限于审美。基于此,我以为,对于日本的“物哀”论、“物哀”之美,既要认识其细腻温婉的美学特质,又不宜过于强调俨然日本特有的独创性。
2016年8月26日
04
“ 寂”之美
除了“物哀”“幽玄”,表达所谓日本美的还有一个关键词:“寂”。“物哀”“幽玄”“寂”,合称日本三大美学概念。北师大王向远教授就此有一组相当精彩的比喻:“物哀”是鲜花,开放于平安王朝文化五彩缤纷的春天;“幽玄”是果实,成熟于武士贵族与僧侣文化盛极一时的夏秋之交;“寂”是落叶,飘零于日本古典文化向近代文化过渡的秋末冬初。
秋末冬初典型的风景描写,两字以蔽之,大约就是萧索;一字以蔽之,或可认定为“寂”。秋冬之间,万物由盛而衰,由喧而寂——寂寥、寂寞、寂静、寂然、沉寂、枯寂、空寂、闲寂、孤寂、凄寂、禅寂。其代表性景物,如落叶、荒草、残枝、枯藤、老树、昏鸦……试看日本“寂”之集大成者、被誉为俳圣的松尾芭蕉的三首俳句。其一,“古池啊,青蛙跳进去了,池水的声音。”其二,“寂静啊,蝉声响起来了,渗入岩石中。”其三,“孤鸟啊,落在枯枝上了,秋日的黄昏。”其一写静中之动,其二写寂中之音。或以动写静,或以静写动。喧中求寂,寂中求喧。物我两忘,万虑洗然,一切归于空寂——“寂”(さび)。“寂”中,孤独、惆怅难免有一点点,但更多的一定是悠然自得,最终只见一只孤鸟在秋日淡淡的夕晖中落于叶落后的空枝。这大概就是所谓“寂”、寂之美学的指向和依归。换言之,“寂”未尝不是对凄清、衰微、没落、凋零、空旷、孤苦、古旧等一般视为负面的、不完美事物及其引起的负面心绪的把玩、欣赏、转化和升华,赋予其一定的积极意义和价值。
不过,这种审美理想从根本上说并非日本所特有的。类似作品在中国古诗中俯拾皆是。王维《秋夜独坐》“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韦应物《听嘉陵江水声寄深上人》“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柳宗元《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以及孟郊《桐庐山中赠李明府》“千山不隐响,一叶动亦闻”等等,所追求的无不是空寂的境界或平静淡泊的审美趣味,亦即禅意,诗禅一味。
王向远教授特别指出,日本文学,尤其俳句作为根本审美追求的“寂”这一美学概念,在哲学上,同中国老庄哲学返璞归真的自然观、同佛教禅宗简朴洒脱的生活趣味具有深层关联。在审美意识上,同中国文伦中的“冲淡”“简淡”“枯淡”“平淡”等“淡”之追求也一脉相通。日本禅学大师和文化学者铃木大拙也曾明确指出:“迄今为止,俳句是日本人的心灵和语言所把握的最得心应手的诗歌形式,而禅在其发展的过程中,尽了自己卓越的天职。”而日本美学的贡献,就在于把这种审美境界推向极致和尝试理论梳理,进而扩展到俳偕以外更广泛的艺术领域并使之生活化,甚至渗透到普通百姓的审美意识和日常生活层面。
是的,在文学领域,“寂”集中体现于俳偕,以松尾芭蕉为宗师。在园林建筑方面,“寂”主要表现于由沙石构成的“枯山水”,以京都龙安寺的石庭闻名。就绘画领域而言,留白堪称“寂”的典型表现。日本现当代大画家安田靫彦尝言:“什么也不画的地方反而有深意,整幅的生命往往在其把握之中。”至若茶道方面的表现,即由千利休最后经营完成的抹茶文化“侘(わび)茶”。
“侘”在汉语中是个冷僻字,发音为chà。最早见于屈原《九章》,一般与“傺”连用:“惨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大多用以表达政治上怀才不遇等种种人生遭际造成的失意、凄苦、悲凉、哀怨、郁闷等负面情绪。而被日本用来书写“わび”之后,渐渐在原有意义基础发展成了一种旨在追求空寂、枯淡、低调、内敛、真诚、简朴、清静等心灵处境的审美理念。体现在茶道上,即为“和、敬、清、寂”四字,乃以“侘茶”为代表的茶道基本法则,以期进入超然物外怡情悦性的禅境——茶禅一味。在此意义上,同追求“寂”之境界的俳句的“诗禅一味”可谓异曲同工。故而,作为美学理念,或可合称为“侘寂”——“侘寂之美”。具体可参阅王向远论文集《日本之文与日本之美》相关部分。
毋庸赘言,“寂”并非把人的心灵导往死寂。“侘寂”同空虚、无聊、颓唐、苟且、矫情、自恋以至附庸风雅、阿Q精神不是同义语。它是对某种缺憾状态的积极接受,是对“欲界”的超越和解脱,是洞悉宇宙人生后的睿智与机趣,是“随缘自在、到处理成”的宗教性达观。而这,非内心充盈强大者不能为也!
“身心尘外远,岁月坐中忘。向晚禅房掩,无人空夕阳”(崔峒《题崇福寺禅院》)——怅惘、落寞之情或许不能完全消除,但归终指向妙不可言的审美愉悦,指向“侘寂”之美。
2016年12月20日
05
看看蓝天白云多好
索性实话实说好了:我很难理解甚至不满大弟的生活方式。
暑假回乡。相距没有多远的大弟,那天总算来了。睡眼惺忪,无精打采,一看就知他打麻将打过头了。“有那工夫看看蓝天白云看看牵牛花多好!一分钱都不用花。何苦打哪家子麻将,花钱买罪受!你傻不傻啊?”他果真往天上看了一眼,往篱笆上的牵牛花投去一瞥,始而一脸茫然,继而一脸不屑,仿佛说那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
而我那么说,既是气话,又不是气话。这个想法已经冒出很久了,并据此把世人分为聪明人和蠢人两类:不花钱就能获得快乐的——比如看蓝天白云和牵牛花——聪明人;花钱买快乐的——比如泡酒吧夜总会打高尔夫——蠢人。这上面,古人苏东坡当然是聪明人。尝言:“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又云:“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今人如我,诚然没有东坡聪明,但也多少懂得欣赏蓝天白云的超然和牵牛花开的美丽,并希冀与大弟“共适”,所以不能说是蠢人。而大弟不然。须知,东北打麻将,用大弟们的说法,没有白戳手指头的,两毛钱一把是最低价码。即使最低,从早到晚打下来,输赢也在百元上下。而这只是一方面,更糟糕的是有损健康。甭说别的,麻友大多吸烟,加之房间不大,抽得乌烟瘴气,连一口好空气都呼吸不成。所以我问他傻不傻。
可后来细想,大弟果真傻吗?或者说欣赏蓝天白云牵牛花果真无需成本吗?欣赏本身固然一分钱不花,但通往欣赏的过程是要花钱的。这是因为,要从蓝天白云从牵牛花中看出名堂,一般需要相应的文学修养和审美能力,这就需要接受教育。而接受教育不可能一分钱不花。比之两毛钱一把的麻将,肯定教育投资大。弟弟小学没毕业就去生产队干农活了,后来当过几年兵,退伍后在种畜场当过几年所谓工人,再后来下岗“自谋”。前年好歹熬到退休年龄,终于有了退休金。据我所知,他几乎从不看书,不知道文学是怎么回事。这样的大弟和大弟这样的人,即使看天看云,那也大多为了判断明天有没有雨缓解旱情或适不适合晾晒蘑菇。而绝无可能从中领略“漫随天边云卷云舒”的豁达和悟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禅意。“**”中曾引吭高歌的“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怕也无从记起。至于牵牛花,牵牛花那极强的自播繁殖能力没准让他产生敌意。“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对于他那可能纯属无病**。“朝颜”这个日语牵牛花说法在他听来也笃定莫名其妙,尽管他的哥哥是搞日语的。
如此说来,大弟打麻将是天经地义的喽?却又未必。毕竟,和大弟经历类似的人也有人不打麻将,而打麻将的人也未必全都对蓝天白云无动于衷对牵牛花熟视无睹。
哲学家把人的生活分为物质生活、精神生活、灵魂生活三个层次。灵魂生活关乎宗教,这个我说不清楚。而作为精神生活,审美无疑是其重要一项。史铁生生前曾建议在奥运口号“更快、更高、更强”之后加上“更美”。言之有理。就这些年我们的社会来说,经济发展速度快了更快,生活水平高了更高,国家实力强了更强。但是不是美了更美呢?是否知道什么是美呢?说得尖刻些,除了钞票之美、脸蛋之美,我们还懂多少美呢?
我总觉得我们的社会——尤其乡村社会——当下最缺少的就是美,就是审美意识和审美能力。近年来我年年暑假回乡,漫步村头村尾,每每心想在村路两旁和房前屋后栽几棵树种几株花多好啊!只要稍微动一动就能做到的事为什么就不做呢?所有村民都仰望蓝天白云都对着牵牛花如醉如痴,作为状况当然诡异,但栽栽树种种花总可以吧?说实话,去年我曾网购三四百元的花籽背回去请村长分给大家。然而夏天回去一看,仍然只见麻将不见花。花籽撒到火星上去了?
常言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不相信。
2016年10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