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孤独
作者:林少华 | 分类:都市 | 字数:12.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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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Ⅳ 乡愁,诗和远方1
01
乡愁,诗和远方
“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这样两句看似平常的歌词前不久在微信圈蹿红,人们争相传诵。或许因为我算是搞文学的,长相也能多少冒充诗人,一次在讲座会场,另一次接受媒体采访,我被两次问及“诗和远方”,问及这一蹿红现象的起因和背景。
是啊,在这不妨说是苟且成风和“娱乐至死”的时代,为什么“诗和远方”会蹿红呢?
作为起因也好背景也好,我首先想到的是“物极必反”那句老话。改革开放三四十年来,人们的生活由贫穷而温饱,由温饱而小康,由小康而逐渐富裕——基本是在形而下物质生活追求层面风风火火一路打拼一路狂奔,并且取得了举世公认或举世眼红的成功。一句话,咱们阔了!可问题是,阔就幸福了么?吃多了,大腹便便;喝多了,头昏脑涨;玩多了,人困马乏。有形之物的占有同幸福指数的提升未必成正比。于是,人们开始把目光投向形而上精神层面——投向美、投向诗、投向远方。不用说,诗大多指向远方,远方大多充满诗意。且看唐诗(唐诗中,远方往往与水相伴):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李白)/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张旭)/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张祜)。再看宋词(宋词里,远方每每写作“何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何处今宵孤馆里,一声征雁,半窗残月(曹组)/望碧云空暮,佳人何处,梦魂俱远(蔡伸)/故人何处,一夜溪亭雨(张元干)。
有人说,音乐和诗是最接近神的艺术。大约是因为诗总是捕捉和传达远方神秘的信息,而那神秘的信息又总是同心底隐藏的情思相通相连。
“诗和远方”蹿红还有一个原因:我国向有诗歌传统,产生了无数上面那样的名诗佳句,是当之无愧的诗国。而我们乃是诗国子民,是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嫡系或非嫡系的后代。尽管我们现在不可能背着酒葫芦倒骑毛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了,或在月下僧门前反复“推敲”了,但那种文化基因、那种诗歌DNA依然流淌在我们的血液中。潮起潮落,现在抬头醒过来了——“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何况,即使作为日常谈资,也该谈谈远方、谈谈诗了。总不能老谈票子房子车子、老谈麻将股票减肥吧?老这么谈的人可能也有,毕竟不能要求所有人全都谈诗。一国男女老少人人谈诗,那怕也乱套了。但若完全没有人谈诗,那无疑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缺憾和悲哀。自不待言,不伴随文化、不伴随诗意的崛起,那不能算是真正的崛起。世界上一掷千金也未必换来一笑的“土豪”国家并非没有。谢天谢地,国人有不算很少的一部分开始谈诗、读诗、写诗了。这大约意味着,我们开始诗意崛起、诗意复兴,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作为“诗和远方”蹿红的第三个原因,我想是不是同乡愁有关。乡愁,大而言之,是文化乡愁。历经百年风风雨雨,我们好歹明白过来,只有我们曾百般嘲弄甚至打翻在地的传统文化才是我们的“血统证明书”或自我同一性的凭依。换个说法,只有传统文化,才能让我们重拾文化自信并医治我们的文化焦虑症,才能让我们在所谓全球化中不被“化”掉,才能让我们找到回家的路,从而避免成为西装革履开着“奔驰”“宝马”的精神漂泊者。应该说,近年来勃然兴起的国学热或传统文化热即是这种文化乡愁的产物。那么小而言之呢,小而言之,乡愁就是故园之思。由此催生了时下方兴未艾的乡村旅游热。城里人纷纷去乡村寻找石板路、旧民居、老铺子,寻找辘轳井、石碾石磨和大黄狗、老母鸡。这未尝不可以解读为城里人对中国传统乡居生活方式的确认与回望。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大有可能是我们所有人挥之不去的世纪性乡愁。而乡愁总是同时间与空间的远方连在一起,其自然而然的表达方式就是诗。不信,请看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诗和远方,远方和诗!人们正从眼前的苟且中抬起头来遥望。望天际的朝霞,望远山的落日,望雨后的彩虹,望夜空的星汉,从中感受自然与人生浩瀚的诗情——作为大国之民,还有比这更**更整肃的气象吗?
2016年5月2日
02
回到离诗最近的地方
今年两会期间有政协委员提出建议,建议**鼓励公务员和知识分子退休后回乡居住,并为其提供方便,以便充实和带动乡村文化教育以及道德建设,促使文化下行。不知是否直接与此相关,其后不久中央专门发了一个关于做好退休人员工作的文件。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位政协委员建议的内容,要求有关部门鼓励有条件的城市退休人员回乡当“新乡贤”。
其实,我国古代一向有文官告老还乡、武将解甲归田的传统。加上在乡读书人,构成受人尊敬的乡绅阶层,教化乡里,引领民风,催生无数晴耕雨读的动人场景。所谓“礼失求诸野”,并非虚谈。
作为我,旧乡绅也好新乡贤也好,固然愧不敢当,也当不了。但作为心情,我是多么渴望回乡过田园生活啊!假定今天人事部门通知我退休,明天一早我就一个箭步钻进高铁或一个趔趄爬上飞机奔回乡下。事实上近几年每年一放暑假我就急匆匆打道回府。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此刻我就坐在乡居书房久久注视窗外。迎窗是十架黄瓜、十五架豆角,列五路纵队排成方阵,齐整整任我检阅。豆角早已爬满架了,叶片重重叠叠,绿得呛人。蓝白两色玲珑小花到处躲躲闪闪,而底端已然拎出串串巴掌长的豆角。相邻的黄瓜蔓则较为从容舒展,叶片呈水平状摇摇颤颤,其间不时探出头顶小黄花的“黄瓜妞”。也有的立在绿叶一端,造型仿佛奥运健儿正驾驶帆船追波逐浪。
豆角架黄瓜架前离窗不到两米的地方就全是花了。正对着我的几株锦葵浑身上下缀满条纹清晰的淡紫色五瓣花朵,含羞带娇,楚楚动人,难怪《诗经》中用来赞美心仪的女子(“视尔如荍”。荍,锦葵)。锦葵左边是蜀葵。是否产于蜀地一时无暇查考,但以眼下网上就四川省花投票情形来看,得票遥遥领先。四川人民好眼力!首先,蜀葵个头绝对高挑。拔地而起,卓然特立,倏然间轻松摸高房檐。若组织草本花篮球队,前锋非此花莫属。其次,性格倔强,主根如钻头一般直钻地下,故高而不倒,如玉树临风,摇曳生姿。再次,花期长,朵朵攀援而上,且不断有花蕾自腋下生出,前仆后继,愈开愈勇,直至霜降才勉强鸣金收兵。喏,我窗前的几株,白的,白嫩嫩秀色可餐;红的,红艳艳顾盼生辉;粉的,粉莹莹光彩照人。若以整体观之,各个皆如圆圆的小盾牌贴茎护梗,威风凛凛,虎虎生威,女汉子也!而在老舍笔下,则又多了一番柔情:“那粉团儿似的蜀菊,衬着嫩绿的叶儿,迎着风儿一阵一阵抿着嘴笑。”
锦葵右侧是一大丛虎皮百合——东北习惯称卷莲花——未开时形如微型**,倒挂枝头。开时哗然炸开,八枚花瓣,枚枚向上翻卷,唯独花蕊凛然向下,状如水鸟直冲水面啄鱼,极具力度之美。再往右就是百日草家族。家乡人习称步登高,取其开花时依序由下而上,“步步登高”。此花原产墨西哥,不知何时登陆吾国大陆,尤以东北居多。房前屋后,院里院外,连同花下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崽咕咕觅食的身影,几乎温暖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也是由于这个缘故,是我每年种得最多和最在意的花。今年仅窗前就有一二十株。大朵红色重瓣,如昔日上海滩雍容华贵的少妇;小朵粉色单瓣,则如邻院情窦初开的村姑。白色的恍若一掬初雪,黄色的宛似半点夕晖。即便同是红粉白黄,亦深深浅浅别具变化之美。基因使然?No,上天的杰作!
此外还有波斯菊、鼠尾草、石竹、凤仙……波斯菊以自动铅笔芯般纤细的长茎毅然挑起八枚锯齿形花瓣。朵朵单挑,枝枝独立,不偏不倚,却又那般协调。而且无风自摇,超凡脱俗,纯然一缕缕情思一个个灵感的物化。鼠尾草果如鼠尾,相互簇拥,近看如十几只小松鼠齐刷刷翘起紫色的尾巴,远看如一堆紫色的火焰。而若成片横陈野外,恰似彩霞坠地,蔚为壮观。再看石竹花。石竹和康乃馨是本家,但相比之下,我更中意单瓣的石竹。尤其那紫色花眼,对视之间,显得那般机灵、俏皮,含情脉脉,若有所语,极富田野风情。凤仙花则全然另一副风采。枝茎硕壮,如透明的琥珀,花朵如缩微的“马踏飞燕”,参差缀满腰间。有花枝,但绝不招展。
更让人动心的是,这些花大多刚开,格外生机勃勃,平添气势之美。加之彩蝶两两翻飞,蜜蜂依依盘旋,山雀歌晴,青蛙唱晚,鸡鸣野径,落晖炊烟……我就这样久久看着窗外,看着窗前。
我明白了,我的窗前就是诗,至少是最接近诗的地方。
2016年7月23日
03
故乡的诗
有人写故乡的云,故乡的风,我写一下故乡的诗。噢,故乡的诗,你不觉得很妙?
我想——恕我刚开场就直言不讳——可能有人不爱自己的老婆或老公,但没有人不爱自己的故乡。我有三个故乡。祖籍山东蓬莱,第一个故乡或本源故乡;生于吉林九台,第二个故乡或生身故乡;在广州工作了二十余载,衍生故乡或事业故乡。不过一般情况下,说起故乡,我想起的多是自己赖以生长的那座孤独的小山村、身边的亲人、邻院的女孩,以及那里的杏花春雨、炊烟晚霞、井台垂柳、豆角黄瓜。而极少极少想起故乡所在的或行政区划意义上的故乡吉林省九台县。九台由县而市而区(长春市九台区),步步攀升;但作为县城或城区的形象,却在我心中每况愈下,好比由纯朴厚道的村姑变为油头粉面的山姆大妈。不是么,儿时去过的远房亲戚家一带宁静的青砖小院,早已换成了只见招牌不见窗口的油光光腻乎乎乱哄哄的所谓现代建筑。虽说近年来每到暑假就急忙奔回的地方离县城(城区)不远,但若非迫不得已绝不进城。受不了。何必呢!
说来也怪,一百多年前祖先们生活过的山东蓬莱我都时而想起,也实际去过。几次登上蓬莱阁举目四顾,寻找祖先可能生活过的迷蒙远方某个村落,油然生发出“日暮乡关何处是”的故园之思。然而九台全然让我觉不出归属感或故乡认同感。
究其原因,可能还有一个,那就是我感觉不到九台县城以至整个九台全境有什么历史遗产和文化积淀。没有看得见的名胜古迹,没有讲得出的民间传说,没有听得着的乡绅先贤。作为省城长春所属县区,同广州周边的番禺、花县、佛山根本无法相比。同青岛外围的即墨、胶南、高密也完全不是一回事。一次我去了山东的沂源,县城清溪环绕,绿树成荫,房舍俨然,整洁幽静。漫步之间,作为对比我不期然想起九台,为之喟然长叹。
再一个原因——说出来不好意思,但直言不讳是我不多的优点之一 ——恐怕就是:一如我不把九台放在眼里,九台也似乎不把我放在眼里。不瞒你说,蓬莱文化局还跟我套过近乎,颇有以为我荣的意思。一两年前在蓬莱成立的中国日记资料馆也热诚向我约稿,且逐期寄赠《日记杂志》。这让我感到亲切,感到自己同祖籍、同原生故里有了精神维系和感情纽带,至少时隔百余年林家后人仍未被遗忘。
相比之下,作为生身故乡的九台可是根本没人理我。那么我主动理一下吧——作为游子,理应主动——若干年前我见居所和镇**之间那条小河挤满了五颜六色的垃圾,就屁颠屁颠跑去镇**提环保建议。书记门关着,镇长门锁着,好在“党风办”门不知被什么风吹开一条缝,遂像风一样顺缝进去,自我介绍说自己曾是这里的“土著”,随即提起那条小河。“小河?什么小河?我只管党风不管河,河什么河!”从我进门到我出门,那位中年男公务员始终对着电脑忙于“公务”,真像对待风一样头没抬眼皮没撩。可叹的是我并未乖乖吸取教训就此收敛。某日我对在镇中心校即我的母校当小学老师的妹妹说自己很乐意给那里的孩子们义务讲点什么,比如语文学习啦读书啦什么的。妹妹淡淡地说谁知道校长啥态度呢……此后再无下文。如此两次主动碰一鼻子灰,只好偃旗息鼓。非我夸口,即使大学——甚至211、985大学——请我前去演讲,我都未必一口应允。而故乡的“党风办”和小学母校硬是这么“牛”!也罢,落得清静有何不好。何必呢!
这么着,今年一放暑假我就又回来清静了。刚清静没几天,忽有联系说九台诗人来访。诗?诗人?九台居然有诗人有诗!惊魂未定之间,诗人到了。四位,三男一女。为了记叙的非虚拟性,容我分别记下四人姓名:聂德祥、刘琦、李伟冬、黄映日(女)。也巧,四位都是公务员,公务员诗人,诗人公务员。前三位任职于城区机关。年长的聂先生一度出任九台市政协副主席。映日是个日光女孩,大学毕业后当了“村官”,同时在镇“党风办”兼职。于是我不知趣地说起几年前那次“党风办”遭遇,女孩但笑不语。笑得极其完美,无懈可击。四人给我带来了三册《九台诗词》(第六至八集)、七册名叫《柳风》的文学杂志(第三至八期)。聂先生单独赠我以个人诗词《虎啸集》、刘琦单独赠我以长篇小说《亲亲柳条边》。
也许你想说——我都想说——关键是诗,不是诗人,诗本身写得怎么样啊?那么就让我随手拈出几例一起研讨。聂德祥《贺新郎•〈试剑集〉编定感怀》:“掷笔沉思矣。笑平生、别无他技,仅雕虫耳。弱冠亦曾江海梦,豪气稼轩堪拟。竟一夕、罡风吹坠。瓦釜雷鸣黄钟哑,更生来傲骨终身累。惟搦管,骋单骑。千秋肝胆谁人会?正书亭、阴阳八卦,袒胸裸腿。翻检诗囊寻鸿爪,留取冰心满纸。任世俗、重财薄此。赤子情怀终不改,又醉中拂剑人前试。虽落寞,亦无悔。”刘琦《秋思》:“只身提酒上重楼,碧海云天一望收。流水无情多少事,苍山寂寞几分愁。登高未解伤心结,致远常怀天下秋。何处长歌催叶落,男儿独自对吴钩。”李伟冬《此刻,我是李白》:“我出入长安,写诗为业,我信奉老庄/擅长击剑,每逢雨天,便甩出几行草书/我以大地为床,却听不到天空的回响/我狂饮千杯而不倒,在唐朝,作品好坏/主要取决于酒量……”“党风办”黄映日《孤灯调酒》:“重山叠岭/分道东西/今夜行至何处?/唯念载你远去的故乡秋水返程/捎来已平安抵达的潮汛/画舫丝竹/秋蝉鸣谷/冷风携雨初至檐下/只怕夜梦难再无可消愁处……”
如何,相当不俗吧?或冰心满纸,或独对吴钩,或大地为床,或夜梦难再,均各具面目,自出机杼。是不是艺术冲击力我说不好,但至少让我感受到一种冲击力。
更重要的是,因了诗,因了诗人,因了诗人的诗,我开始对九台这个生身故乡刮目相看,同时瞥见那个近年来被过度“最大化”了的“小我”,为自己的浅薄和孤陋寡闻而羞愧交集。
2015年7月19日
04
不辞长做农家人
不用说,标题戏仿东坡“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其实,岭南人我也做过不止二十年,荔枝何止啖过三千颗。但我还是辞了北归——谁的话都能信,唯独诗人的话信不得。盖因诗人说的是心境的真实,而非环境的真实。而心境那东西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今天东坡明天西坡,今天易居乐天,明天谁晓得呢!不仅诗人,举凡文人墨客莫不如此。比如我,北归祖籍山东半岛,且是半岛明珠青岛,但不出十年,就开始觉得居不易不乐天了。进而在东北乡间出生地觅得一处农家院落,每年暑假一到就“闯关东”,颇有不辞长做农家人之感。
暑假再长也短,倏忽一两个月过去。我因研究生开课稍晚,决定一个人再赖在乡下几天。此刻正趴在院子山梨树下石桌上涂抹这篇小稿。几缕夕晖透过树叶,斑斑驳驳播洒在树下的花花草草上。石竹花过了盛期,只有几朵落伍者举起铜钱大小的花。走南闯北,海角天涯,我从未见过表情如此丰富的花。喏,五枚折扇形小花瓣,每瓣各有十几个不规则的小锯齿。颜色以粉为主。那可不是常规性的粉,犹如一滴墨水在宣纸上洇开,由深而浅,极有层次感。有的似乎紫,有的接近红,有的“窑变”为蓝,有的“叛变”为白,却始终对作为基色的粉不舍不弃。而且中间总是有个线条分明的圆圈将花朵分为核心与周边两个区域,俨然古中华帝国与四围属邦。太神奇了,生命的神奇。静静对视之间,我毅然决定抛弃教科书上的进化论,转而投靠造物主——除了造物主,没有什么根据能说服我。
差不多紧贴石桌的,是三四株翠菊。一色紫,单纯,绝对,没有妥协和折中。翠菊个头一般及膝高。但由于今夏东北干旱,正值发育期老天却迟迟不肯下雨。及至秋雨连绵,已经过了发育期,只好赶紧“生儿育女”,完成留下后代这个终极使命。实在太矮了。有的花朵刚刚离开地面。倔犟、悲壮、忠贞,不辱使命。人又有几多能做到?不瞒你说,较之在肥田沃土上长势旺盛的花株,我更中意在贫瘠的边角地块挣扎开出的小花。由此及彼,我甚至不很欣赏牡丹花和与此相仿的芍药花大丽花。她们太美了,太艳了。而且那么娇贵,那么高傲,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如知道自己美又懂得炫耀美的贵妇人或女模特。同我这个泥腿子出身的穷书生之间有着辽远的距离。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个不高朵不大的、不起眼不醒目的日常性小花、野花。比如上面的石竹、翠菊,以及牵牛花、马兰花、蒲公英、百日草。尤其是开在田头的、路边的、墙角的、仓房一侧的、柴堆近旁的,或楚楚可怜小鸟依人,或自甘寂寞与世无争,很能让我想起小时邻院的村姑和小学操场旁边家境贫寒的美少女。给我一线缱绻的乡愁、一缕缥缈的情思、一个往日的憧憬和梦境。私意以为,花如女性的美,大体可分两种:一种诉诸视觉,可谓走进眼帘的美;一种诉诸感觉,堪称走进心扉的美。
这么看着、想着、写着,夕阳渐渐拾起温婉纤柔的光线。起身望去,远处西山上方仿佛升起了无数堆篝火——火烧云!璀璨、壮观、通透、神秘。俄顷,天地间一片辉煌。明天笃定是个晴天,今宵将有明月照临。附庸风雅也罢自作多情也罢什么也罢,我要烫一壶上好白干,来个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而后趁着酒意提笔写辞职报告:不回城上课了,就此告老还乡——不辞长做农家人……
2015年9月1日
05
新北市午后的阳台
新北市,和台北连在一起的市,据说是从台北市分出来的,New Taibei City。此时此刻,我坐在新北市一家酒店的阳台上。福格大酒店,1308——第十三层八号房间朝南的阳台。
五月底,五月触底了。这学期过去了三个月。三个月时间里我始终处于忙乱状态,如急流中颠簸的小船,几次触底。触底也没能停下来,总有浪头赶来把小船一个趔趄推向前去。想不到,现在静静停在台湾新北市午后的阳台上。
来新北市开会,淡江大学二○一六第五届村上春树国际学术研讨会。会期两天。作为我,第一天谈“文学翻译的秩序”,第二天即今天上午谈“村上文学的秩序”——虽是老生常谈,但毕竟是国际会议,一二十位日本学者在场,害得我忽而汉语谈忽而日语谈,谈得脑袋全然没了秩序。午后会议总算不用我谈了,遂向会议主席礼节性打个招呼,赶紧溜走,溜回酒店。溜的权利在我也是有的。偶一溜之,一溜了之,溜之乎也,感觉不赖。难怪学生喜欢溜课。学生溜课,老师溜会。得得!
阳台呈半月形,镂花铁栏杆。我歪在沙发上,甩掉拖鞋,放肆地脚搭软皮凳,喝了口“冻顶”乌龙。乖乖,这才叫舒服,比正襟危坐秩序井然的会场至少舒服十三点零八倍!放眼望去,天上白云悠悠,如某个溜会者一样悠哉游哉。远处江水悠悠,悠然融入天边的大海。眼下是海岸贝壳般毫无秩序可言的低矮房舍。房舍对面树丛间不时有公共大巴悠然驶过。看上去很慢,何苦那么慢呢?
倏然,脑海里闪出上午会场邻座的东京大学教授。十几年前做客东大时有过一面之交,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但他两眼也没认出我,特意起身递过名片寒暄。作为交换,我也趁机摸出一张。名片那玩意儿我也是有的。十几年寒来暑往,我老了,他的钟摆也没有停在中年不动。落座后窸窸窣窣从偌大公文包里掏出若干药片,直接用桌面现成的茶水吞了下去。会场吃药,看来东大教授的人生也颇不容易。吃药的东大教授和暂且没吃药的非东大教授——我当哪一个好呢?我在阳台想他的此刻,他大概正同样作为Panelist(圆桌讨论发言者)谈村上文学的秩序—— 一如昨天我谈翻译的秩序——问题是,村上或村上文学可以说是日本文坛秩序以至日本文学秩序的挑战者、终结者,就此谈秩序能谈出什么呢?好比在我这个会议秩序违背者身上研发梳理会议秩序……
说到底,较之秩序,村上文学诉求的更是无序之美、参差之美、另类之美,表现在细节营造,表现在想象力放飞,表现在气氛烘托,表现在文体节奏……然而会上没人谈美。我感到孤独,进而气恼:研讨文学,研讨文学翻译,无人谈美算怎么回事呢!思想?村上并非一个成熟的思想者;秩序、order?恕我偏激,村上若谈秩序,村上早死定了。进而言之,文学若谈秩序,文学早死定了!正因忍受不了秩序,才有文学,才有村上。
想到这里,我陡然一惊:自己莫非是在给溜会找理由不成?NO,溜会何需理由。漫长的人生中,偶尔偏离秩序也是不错的选项之一。船不可能总沿着航道行驶,莫如说,“野渡无人舟自横”更有诗意。
继而,我想起昨天下午一起开翻译圆桌会的赖明珠女士。一九四八年出生的赖明珠女士比村上大一岁,她不仅是繁体字版村上作品译者,而且是十分虔诚的村上粉丝。事关村上批评,哪怕再微不足道,都足以让她认真气恼至少五分钟。这么说或许不恭,她的长相颇有些像《挪威的森林》中的玲子:喏,玲子“脸上有很多皱纹……那皱纹宛如与生俱来一般同她的脸配合默契。她笑,皱纹便随之笑;她愁,皱纹亦随之愁。不笑不愁的时候,皱纹便不无玩世不恭意味地温顺地点缀着她的整个面部”。圆桌会后,赖明珠女士以不笑不愁的中间表情问我:“你的汉语怎么学的?听你发言也好看你的译文也好,时不时妙语连珠,古文看了不少吧?可你正该看书的时候大陆正闹‘**’……”我听得出,她这番话并非纯属溢美之词——交往四次了,我深知她即使对逢场作戏的溢美之词也慎之又慎——于是我没有刻意表现谦虚美德,相应认真地回应说,再糟的年代也有人看书,再好的年代也有人不看书。社会好比一扇门,门关得再严也不至于一点儿缝隙也没有;而门开得再大,也未必所有人都愿意出去。她听了,中间表情开始朝一方倾斜。而后喃喃自语:“我父亲古文很好,我很小时候父亲就要我学古文,可我更对鲜活的植物感兴趣,后来进了农大学园艺……”
噢,她由园艺转文学,而我正由文学向园艺倾斜,退休后决意回乡种瓜种豆栽树栽花。秩序中的无秩序性?无秩序中的秩序性?
如此东想西想之间,蓦然抬头,太阳早已隐没,浅淡而不失亮丽的夕晖仿佛有无数灯盏从水底大面积透射出来,使得入海口和海湾浩渺的海面生发出迷人的光彩。少顷,海天一色,暮色苍茫。深邃,旷远,缱绻,感伤……对面就是大陆吗?“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明天去辅仁大学演讲,后天飞返那头,飞返大陆。许多许多年后,关于台湾记忆,最让我怀念的,我想一定是这新北市午后的阳台,一定。
2016年6月5日
06
很想建一座屋
有人说男人存在于世,是为了存在感。如官员标榜政绩,如军人肩扛徽章,如学者著书立说,如教师登台授课……在某种意义上,应该承认是对的。甚至,最不守世俗规矩的孙悟空也难于免俗:即使在如来佛五指山下,也忘不了撒一泡猴尿,以证明俺老孙曾到此一游。
原本凡夫俗子如我,更是乐此不疲。并且取得了说大即大说小即小的所谓业绩。作为教师,三四十年教下来,说桃李满天下诚然言过其实,但数量之多足以让我相见不相识绝非虚言;作为翻译匠,以单行本计,八十本至少不多。尽管自家名字比原作者小一两号甚或三四号,但林少华仨字却是本本少不得的;作为半个学者兼半拉子作家,或长篇大论或小品短章,五六百篇总是有的。自不待言,这都是我存在于世的证明,是我这个存在在太阳系第七行星上移行的轨迹。
问题是,之于我,这些存在本身却好像缺乏实实在在的存在感。首先,学生并非自己的作品,而仅仅是从自己这个驿站通过的过客。其次,翻译作为作品也不够完全。比如《挪威的森林》,忽一日译者不再姓林也并非不可能,尤其在一切都有可能的当今社会。纵使具有完全著作权的五六百篇嫡系文字,倏然遁出读者记忆的围墙也只是时间问题。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经典时光早已一去杳然。
这么着,我就想建一座屋作为存在感的载体。一座屋!砖瓦结构,有柁有梁,有门有窗,堂堂正正,敦敦实实,坐落在苍茫大地与蓝天白云之间——单单这么一想,都想找个角落偷笑片刻。何况大半生都在虚无缥缈的形而上世界里怅然徘徊,往下小半生也该多少造一个形而下物件才是道理,而这最合适的形式就是屋。
或许有读者问:你不是有屋吗?青岛某大学校园那个单元套间不是你的屋吗?问题是,一来那不是我建的,二来严格地说那不是屋,而是公寓或宿舍,屋应该是独立存在的——我要建一座独立存在的屋!
建在哪里呢?建在城里的可能性近乎零。寸土寸金自不说,在金碧辉煌的高楼大厦之间建一座自己住的小屋,众目睽睽之下隐私都成问题。乡村也不大可能,政策上不允许城里人下乡买地建屋。杜工部如果活着,即使有朋友在成都为官,估计也不敢违纪帮他在郊外野地建造杜甫草堂。或者索性像苏轼那样自愿流放,在黄州东山坡自建五间草房?“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不坏不坏。没准写出《赤壁赋》再赋亦未可知。惜乎这无疑是痴心妄想。思古想今,较为可行的是把几年前的故乡镇郊买的非农户籍的农舍推倒重来。遗憾的是,这农舍并非**鼓励改造的茅草土屋,而是颇有现代化派头的砖瓦建筑,当真推倒重来,势必在当地传为笑料——乡村毕竟熟人社会,成为笑料断不可取。
有了!与我的农居一篱之隔的西院无人居住,前后园子蒿草蓬蓬勃勃,时有松鼠出没其间。东西两座农居山墙之间是连在一起的仓房。把这连体仓房一举拆除,原地建一座两层小楼岂不甚好?楼不必高,下层仍做仓房,高矮不碰头即可。上层高度亦无需介意建筑规范,不吊顶,直接利用人字形柁梁房顶。窗扇嘛,倘能淘得昔日外婆家那种老式民居上下对开的木棂窗再好不过,庶几可得乡土效果。南面迎窗栽两棵垂柳两株红杏,正对北窗栽山梨海棠各一。春夏之交垂柳一身新绿,杏花烟雨迷离。后面呢,梨,梨花一枝春带雨;海棠,故烧高烛照红妆。夏秋之间,杏红梨黄,海棠累累,窗外飘香,手到擒来,“聊以卒岁”。屋内南窗前置原木书案,读读写写。北侧横长条坐榻,躺躺歪歪。夜阑风静,忘却营营,岂不快哉!当然,前提是我亲自动手,一砖一石砌上去,一木一瓦搭起来,既当木工又做瓦匠。所需小工,可请附近弟弟充任……
也巧,前院邻居说他认识西院房主,我当即请其牵线搭桥。只买仓房显然不成,须连同正房将西院整个买下。对方乃生意人,见我买房心切,大约以为地下埋有价值连城的秦兵马俑,始而做犹豫状,继而明码加价。我则义无反顾,死缠活磨,终于成交。一时大喜过望,痛饮三杯。此乃去年的事。今年开春我先把树栽了,眼下正茁壮生长。尤其柳树杏树,蹿出的新枝已然高出仓房。整个暑假,我都围前围后想象自己坐在小二楼同柳絮杏花隔窗对视的幸福光景,期待退休后马上开工。
届时唯一的障碍大概是,推倒仓房改建小二楼是否需要报批?报批能否获准?毕竟我不是本地居民。弟弟说不报批也不碍事,因为只是原址重建,又没有另外占地。真不碍事?违章建筑万万不可。作为纯粹的假设,另一种可能性也并非没有——尽管微乎其微——当地官员忽然在我身上发现某种微乎其微的文化价值,特批建造“人境庐”,经费自筹……
我的建屋之梦!
2016年8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