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风颜录
作者:秋若耶 | 分类:言情 | 字数:25.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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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尘锁旧痕
半年来, 大明宫少有王室踏足,几乎空置,太液池的荷花如姽, 廖静地盛开, 朝朝暮暮, 三岛上的亭台迎朝辉送晚霞, 流光过彼岸, 一切都是悄然。
这日,望陌与上官那颜一同入了大明宫,满池的荷花在夏风中摇曳。半年来首度迈出东宫, 对上官那颜来说,这太液池犹为新鲜, 脚步轻快的她当先跑上了水上亭廊, 满脸惊艳地打量四周。
望陌命百名侍从原地止步, 随后他也踏上了亭廊,追随上官那颜的步伐。二人一前一后, 围着池上三岛转了个遍。在弥漫着荷香的水域,二人言笑晏晏,或携手而行,或前后相随。
走累了后,上官那颜手扶廊柱, 低眉欣赏廊外池水中的一株荷花。望陌走过来, 探身去采。上官那颜扯住了他, 笑道:“采荷当采水中央。”
望陌收回手, 疑惑道:“为何?”
上官那颜抬手指向前方最中央的地方, 一脸憧憬,“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望陌命人送来小舟, 和上官那颜一同登船,他则首度尝试划桨,小心翼翼划动舟楫,一点点前行。穿行在荷花丛中,衣袖都沾染了水滴,也惹来一身的荷香。
上官那颜兴奋异常,趴在舟沿,拨动池水,摩挲荷的花叶。望陌挥动长桨,忙道:“阿颜坐到中间去,小心翻到水里!”
见舟身微微倾斜,上官那颜遗憾地挪到中央,捧着脑袋凝望前方。许久,小舟才划到太液池的中央,顿时便被荷花丛阻了去路。
这处的荷花盛放得最为壮观,上官那颜目不暇接,恨不能踏波采荷。
“果然水中央的最美!”望陌立在舟头,举目四顾,由衷赞道。
“我说的没错吧?”上官那颜笑得眼如弯月。
望陌看了阵荷花,忽然将视线落到上官那颜身上,“阿颜是从何处得知的这种说法?我竟是头回听说。”
上官那颜侧着脑袋想了想,茫然摇头。
“兴许是无意中从哪本书上看来的吧。”望陌为她作了解释,挽起袖子,就近摘了朵硕大的荷花,从舟头走向上官那颜,准备将荷花送到她手中。
却见她眺望着前方的荷花丛,目光痴惘,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不见。
“阿颜?”望陌将荷花递到她面前,目光锁住她双眸。
上官那颜目光落到望陌手中娇艳的荷花上,接了过来,嗅了嗅。忽然,眼泪吧嗒了几滴到荷花瓣上,又迅速拿袖子抹了眼泪,这才冲望陌笑了笑,“多谢!”
望陌未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抬手擦去她眼角未抹去的水渍,凝声问:“怎么了?”
“没事。”上官那颜偏过目光。
“为什么哭呢?”望陌追问。
上官那颜沉默了片刻,视线凝在手里的荷蕊上,“就是忽然觉得难过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说罢,她忙抬头看望陌,“殿下不高兴么?”
“没有。”望陌笑了笑,手指从她脸上划过,“难过的时候都可以跟我说。”
上官那颜点点头。
二人乘舟沿原路返回,侍从们护送太子和太子妃离开,临去时,上官那颜忽然转身,回望太液池。
池上只有夏荷,清风,白云的投影。
这满满的夏景,却望得她心底空荡荡的。
自赏荷归来后,上官那颜心绪一直不佳,望陌只得将子夜请来。
依旧是隔着帘子,子夜弹曲为太子妃解闷。
上官那颜侧卧贵妃榻上,单手撑着头,怏怏听曲,待一曲尽后,她道:“大司乐,上回你给我的《古今乐律通鉴》只有一卷,较为深涩,大司乐可以给我讲讲么?”
子夜收了琴音,唇角含笑,“太子妃哪里不懂?”
“古时乐师讲的是师法自然,为何通鉴中却说要师法人心?”
“这里么……”子夜哈哈一笑,“自然即是人心,人心即是顺从自然,这是一解。师法自然是根本,师法人心却是目的,这是二解。”
上官那颜从榻上起身,疑惑道:“竟有两种说法么?”
“此两种说法是子夜的解读,未必便是著作者的本意,太子妃也可自己辨析。”
上官那颜站到了地上,“著作者……不是子夜大司乐么?”
帘子后再传来子夜不羁的笑声,“不是我。”
上官那颜还要再问,子夜已收琴起身。
“子夜……”她追出几步。
子夜袍袖抱琴,侧身对追来的上官那颜浅浅一笑,“太子妃若要钻习乐律,通读《古今乐律通鉴》是最好的方法。”
走出几步后,子夜再一笑,语声妖娆,“六卷本藏于仙韶院,一般人难以借阅。”
宫女们纷纷在这乐师的笑声中红了脸颊,唯有上官那颜痴痴立在原地。
混进大明宫,上官那颜用的是从望陌身上偷来的玉牌。大明宫并无多少宫人,大门处却戒备较严,不许闲人出入。她曾暗示过望陌,自己想再去大明宫逛逛,望陌却是不许了。为了省事,她索性某次与望陌胡闹时,偷来玉牌。
宫人引路,她才到了仙韶院。这一路,她奇怪的是自己并无多少陌生。
仙韶院如今由盛熹负责,见到上官那颜时,他较为震惊,也较为难,“太子妃,这里怕是不适合您涉足。”
上官那颜看了眼他,便径自逛了开来,从前门到后院,最后在一排排的紫竹外止步。
盛熹跟在她身后,忙道:“这里已荒废多时,太子妃还是往前殿用茶吧?”
上官那颜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紫竹掩映,荒草没膝,青苔爬过石阶。
“太子妃!”盛熹极力劝阻,“进去不得!”
“这是什么地方?”上官那颜环视四周的荒草,心里莫名地哀戚。
“……”盛熹不语。
上官那颜转身看他,“为何进去不得?”
“蛛尘太多,难以涉足。”盛熹艰涩道。
上官那颜踩过荒草,穿过月洞门、院落,推开了廊庑下最大的一间卧房。飞尘铺面,她拿袖子遮挡。待飞灰落定,定睛一看,内里桌椅床榻摆设简单,除了铺满的灰尘,一切都极为整饬。
跨过门槛,提着裙摆迈步入内,上官那颜在屋内缓缓转了个身,视线扫视了一圈。
“太子妃……”盛熹在门口踌躇。
“你先出去,我一会叫你。”上官那颜继续往卧室里间走去,一眼瞧见六扇青石竹枝屏风,绕过屏风是床榻。
她伸手拂过屏风,手心全是灰尘,目光一转,瞧见地上散落着几颗珠子,蹲身捡起来一看,她容色一震。忙寻到桌上的铜镜,擦去灰尘,对着铜镜看自己项间的檀珠与捡来的珠子。
一模一样。
她愕然地瞧着手心的珠子,再摸着颈上的珠子,莫非她与这间屋子有什么关联?
走到榻边,不顾上面的灰尘,她坐了上去,将捡起的珠子都收入袖囊中,手指摸过床榻、玉枕,心中莫名哀痛。两手撑在榻上,眼泪竟垂落下来。
不知不觉,她就着玉枕,睡着了。
光线模糊中,有人从逆光中走来,来到榻边,俯身抬手,拭过她流到耳边的泪水。她连忙握住那只手,“不要走!”
一惊醒来,原是一枕黄粱。
手心空空,眼睛却是潮湿的,枕上新泪点点。
记忆深处有最深切的伤痛丝丝泄露,一阵阵悲戚袭上心头,如同压抑了几个轮回。由抽噎到低泣再到大哭,她从床榻哭得跪倒地上。
为什么会这么难过?梦里给她拭泪的究竟是谁?她遗忘的到底是什么?
从布满灰尘的卧房中走出后,上官那颜低着头对外面候着的盛熹道:“仙韶院典藏的全套《古今乐律通鉴》可否借我一阅?”
听着她忽然沙哑的声音,盛熹心中奇怪,却不便多问,只回答道:“太子妃要借阅自然是可以的,不过……”
“不过什么?”上官那颜急切中抬头。
盛熹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微怔,“不过,此书并无全套。”
“为何?”上官那颜一惊。
“只有六卷,编者并未修完。”
“……未修完?”上官那颜不免觉得遗憾,“怎会未修完……”
盛熹看了她一眼,“世事无常。”
“可惜了!”上官那颜感叹一声,“编者必是位精通乐律的前辈了,此书见解独到,不能得阅全本,真是可惜了!……哦对了,编者姓甚名谁?哪朝人士?”
盛熹抬目看着她,缓缓道:“本朝人士,姓俞名怀风号孤竹,曾为宫廷首席乐师,圣赐大司乐称号。”
盛熹留意着上官那颜神色,却见她眼里小小惊讶了一下,随后道:“原来也是大司乐啊,跟子夜一样。”
“子夜?”盛熹哼了一声,“怀风先生是令人高山仰止的人物,休得将卑劣之人与他相提并论。”
上官那颜心中惊诧,岔开话题道:“麻烦夫子给我取来六卷本吧?”
盛熹将珍藏的六卷本拿出来,交到上官那颜手中,语重心长道:“外面流传的都是摹本,给太子妃的是原本,望太子妃好生保管!”
“原本?”上官那颜抱着沉甸甸的几十册书,郑重道:“就是真迹的意思?”
“是。”盛熹亦郑重道。
上官那颜脚步都不禁小心翼翼起来,慢慢往仙韶院外走。
盛熹在她身后道了一句:“按说,也该由你保管。”
上官那颜艰难地回头,“为何?”
盛熹躬身行礼道:“恭送太子妃!”
目送走上官那颜后,盛熹转身正欲迈步,一人却从屋檐下转过面孔来。盛熹脑中顿时一阵雷鸣,当即跪地,“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