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风颜录
作者:秋若耶 | 分类:言情 | 字数:25.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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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关山难越
仿佛天端一道雷殛降到上官那颜心头, 令她魂飞魄散,神识不守。膝盖发软,再站不起来。眼前如有万千迷雾, 阻断了宿命的红线, 她疯狂挣脱也抓不住一丝的线索。夙夜之中, 似有三千世界的魑魅魍魉隔在她与记忆之间, 她茫然, 惶然。
那人,是谁?一直在看着她,看着她……
那目光, 走遍了千山万水,八千修罗, 十方世界, 来到她面前。风霜雨雪, 光阴荏苒,似都只为这一眼, 这一会。
她神魂迷失在他目光中,不知所措。
俞怀风自水底而出,震碎了一池三岛的所有风光,也惊动了大明宫的数千禁卫。太液池是禁中之禁,这在内苑守卫中是心照不宣的事。
——便是因为太液池底囚禁有一人。
——曾经的宫廷首席乐师。
——前朝九皇子。
任何人不得靠近太液池!
然而, 望陌能禁天下人, 却禁不了上官那颜冥冥中想要靠近的心思。既然禁不了, 他便以退为进, 来池上, 演一段如胶似漆的戏码。
果然,一切如他所料。
俞怀风自毁诺言, 提早出禁池。
虽然,早已算计在心,望陌却并未有多开心。他们的赌约,他们的筹码,究竟在那人心底占几分重量。
他不过是要争取所爱,那人却如此阻止,不惜以天下赌约为殉。阻止了别人,他便能得到不成?望陌嘴边冷笑,扶起上官那颜,替她整理衣衫,神态亲昵。
数千禁卫将太液池包围,只等望陌令下。
望陌拥上官那颜到画舫翠栏处,仰头看向十几丈外重檐之上,眼梢带着笑意,“先生别来无恙?”
八角重檐上,俞怀风身姿端坐不动,墨发拂在面庞,白袖掩弦,大圣遗音漆黑琴身与之相应,素笔丹青,水墨一般。容颜清逸如初,唯鬓角略显霜华。深眸幽远,投向画舫间。
许久,道:“承蒙挂牵。”
望陌旋即一笑,凝看对面,“此局,你已败,有何感想?”
清风悠悠,荷香袅袅。
“我——何时败了?”俞怀风将落于袖间的残荷拂落水中,眸子沉湛,垂看水面的残景,“输的是你。”
望陌目光一定,牵上官那颜的手一紧,唇边幽冷,“不守约期,早出禁池,便是认输,莫非你饮下忘川,连赌约都不记得?”
听闻“忘川”二字,上官那颜不易觉察地指尖一颤。
“不满三载,不出太液。”俞怀风抬起眸子,目光从画舫上二人紧握的手心间越过,“此际,我可有半步踏出太液?”
望陌呼吸一顿,眉间森寒,左手攥成了拳,心口一阵憋闷,不出太液是那个意思么?“你——分明是——”望陌咬牙,却也不能说什么。他偏头瞧着身侧的上官那颜,又转头向俞怀风道:“即便你未出太液,她却是答应做我的皇后的!”
亭檐之上,俞怀风云淡风轻一抬眉:“是么?”沉沉的嗓音极具穿透力,直贯入上官那颜心底。
她目光一乱,即刻便要否认,望陌却将她盯住。
“阿颜,你认识他么?”望陌抬手一指,眼神郁结。
不晓得为什么,上官那颜心头一片混乱,遥望那白衣胜雪一袭风华,记忆里追寻不到半星碎片,但“不认识”三个字不愿说出来。
悲戚莫过于言语,她不愿说。
许久许久,她轻轻摇头。
望陌眼底一喜,得胜般地瞧向俞怀风,“你是谁,她根本就不知道!究竟是谁输了?”
琴音忽起,却只一声。大圣遗音静静横在他膝头,修长的手指自弦上一一拨过,极缓极慢,不成曲声,只有琴音。他低垂眼睫,看着弦上,谁也瞧不见他眼底的神情。
散落的发丝自他面颊拂过,舞在琴弦间。阳光自云层穿透,薄薄的光华罩在他周身,却照不进他眼眸。那一刻的风华,神佛一般,却是无边的孤寂。仿佛一个被世人所遗忘的神祇,喁喁独行世间。
上官那颜顿感忧伤,张口却不知该发出什么音节。指甲嵌进掌心,眼睛刺痛,视线却不离那孤寂之人。那一刻,她希望云层外的阳光再多些,再多些照到他身上,驱散那浓浓的冷寂。
在上官那颜片刻不移的视线中,他抬眸,远远望过来,沉潜的寂寥目光压过了万道阳光,太液池上风物随之黯然,清风乍冷。他将袍袖从琴弦上抬起,倏忽振袖,一道弦丝飞出,眨眼间没入画舫。袖底一卷,十几丈外,画舫猛然晃动,片刻便如疾风中的一叶,往他端坐的亭榭驶去。
顿时,画舫上两人脚下不稳,晃动间,望陌牵着上官那颜忙抓住翠栏。
“殿下!”众禁卫匆忙靠近,护驾却无处落脚。
眼瞧着画舫与亭榭间距离在缩短,上官那颜在摇晃中目光依然不离那袭白衣,摔在望陌怀里,也未移开视线。
檐顶,俞怀风收袖,弦丝飞回,画舫在池中央剧烈晃动,望陌手心全是汗水,再抓不住护栏,拥着上官那颜疾步后退,眼瞧着便要跌下后方护栏,落入池水。
一道白绫自万道光芒中飞出,瞬间缠到上官那颜腰间。她只觉腰上一紧,人便脱离了望陌怀抱,腾空飞了出去。
天际金光闪耀,白绫横空,一端在他手,一端在她身。
疾飞中,上官那颜发髻散落,明眸大睁,他在她眸子里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他鬓边霜华,悉数倒映入她眼底。心间似有什么在碎裂,一声声……
向他飞去,上官那颜心头狂跳,眼睛却睁得老大。
他展开袍袖,一臂将她承接!
香风扑面,上官那颜脑子里混乱一团,伏在他怀里,目光与他汇于一处。眉飞入鬓,眸深如潭,渊渟岳峙,风姿无俦。她生生愣住。
他依旧端坐重檐上,一手持琴,一手护她,目光落进她眼里,只能看见他的倒影。他看着她不语,她也瞧着他发愣,维持着撞入他怀里后的半跪姿势。
画舫上,若不是大将军卓然飞身来救,望陌恐怕会翻身落水,此刻望陌已弃舟登上画廊,冷着眼瞧向太液池中央的亭榭顶端。
卓然指挥禁卫军弓箭手各个角度防守,只待命令。
近三载的别离,如今都在眼前。
离别后,岁月都在各自身上刻下痕迹。她眉目间的稚气消逝,换作妩媚的情致,眼眸清澈如初,倒映世间的一切灵秀。
她跪在他面前,总觉这一画面曾经上演过,但遥远地如同前世的记忆。四目相视,心间的波澜一层又一层地撞击。
忽地,耳边有破空之声,一支羽箭急速射来!
她余光瞥见,腿部使力,腰间一旋,想也未想便挡到他身前,只身迎向飞矢!
箭羽瞬间飞至面前,她脑中空白一片,却觉一只手掌将她拦腰一抱,移开两寸,袍袖翩若飞雪,从她眼前划过,并指接住箭羽。
她背心靠在他胸前,似乎能感受后方缓缓的呼吸,在她耳畔。心涧仿佛有清泉流淌,灵魂仿佛终于落定。他却将抱她的手松开,送她三尺外,低眸看向指间的箭羽,一道淡紫流光倏地蹿到他指腹,没入肌肤下。
箭羽有毒!
上官那颜离开他后刹那的失落被巨大的惊惧替代,低身一把捉住他手腕,惶恐道:“有毒,怎么办?”抬眸看他,惊慌的目光撞进他沉湛的眼里。
吸毒!她脑子飞转,低头就要咬破他手指。
俞怀风一让,收回手来,淡语道:“还是这么莽撞。”
“你会中毒!”上官那颜来不及细品他话里的意思,只是神色焦急,“毒血要吸出来,不快点,怕来不及了!”
“不要紧。”他平静的目光示意。
上官那颜心急如焚,扯住他袖子,“怎会不要紧?这种颜色的毒,最是厉害了!”掀起他袖角,果然见毒液蔓延到五指,极度俊美的手指泛着青紫色,她心中一颤。
俞怀风扯回袖角,看她一眼,“知道厉害,就不怕吸毒也会中毒?”
上官那颜抽噎了一下,语不成声,“你还……这么耽……误时……间……”说着,抬袖子从脸上抹过,眼睛里立即又有成串的泪珠滚下。
俞怀风心口一紧,沉声道:“我说不要紧就不要紧,这么大了还哭,收泪!”
哽咽了几下后,上官那颜忙眨眼睛,把眼泪憋回去。然而瞥见他藏于袖中的手指,又一声长长的抽噎,险些缓不过气来。“我……我……不怕……中毒……”如此剧毒,肯定瞬间蔓延,想到此,她眼眶里泪水泛滥。但他不许她哭,便忙拿袖子去擦泪,“我……我没哭!”
俞怀风见她如此,心中当真五味杂陈,一手出指封点另一手的穴位,自语低声:“天不予寿,多这点毒不多,少它也不少。”
上官那颜未听见,但见他终于采取了补救措施,眼泪这才一点点倒回肚子里,只余低低的抽泣声。
随便封了几个穴道,俞怀风扫视太液池内外的数重禁卫,无数的箭矢已对准了他。他眼梢一笑,转头对上官那颜道:“你又不认识我,为何替我挡箭?”
上官那颜被问住了,翻来覆去地想,为什么呢?她凝眸沉思,不得其解。俞怀风眼底的浅笑一分分淡去,心肺如被碾过一般痛楚,她果然都不记得。
——果然他只是陌生人!
如果她抬头,便能瞧见此刻他长睫下的眼波从未有过的动澹。
“一卷乐议一卷经……”他手抱大圣遗音,从碧檐上站起,笑看她最后一眼,退到角檐边,忽地飞离亭榭,余声不散,“十年心事十年灯……”
“你忘了也好……”
上官那颜猛然抬头,追抓他衣角,“告诉我,我忘了什么?”
衣袂,难近。
既然忘了,何必再去想起。
万千流矢,铺天盖地向他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