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相思
作者:炎上 | 分类:言情 | 字数:46.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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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一)
“人之为学有难易乎?学之,则难者亦易矣,不学,则易者亦难矣……”
我轻轻地倚在栖霞馆二层的栏杆上,静静地听着一墙之隔的兄弟们朗朗的读书声,微风轻轻地滑过我的脸颊,几只早树上的鸟儿啾啾地发出婉转动人的啼叫声,仿若旧诗中女子的情愫。不一会儿,那读书声停了下来,兄弟们一窝蜂地从里面出了来。待到人皆散尽,一袭艾绿的身影从里面慢慢踱了出来。片刻,他在门口站定,午后的阳光如碎金般洒在他的身上。他站在原地,向我弯出一泓清澈的笑容,我也羞涩地向他回笑。
那年,我十二岁。
他名唤湛中乐,是我兄弟们的西席先生。我们谭家虽不是诗礼大家,但也教养颇严。我的闺房,与兄弟们的居所有高高的围墙阻隔,虽是浅闺,但与外面也少有往来。直到有一天,在府中花园子的一次偶遇,我方见到了这些年的第一个生人——湛中乐。
那日里,我正在花园中小憩,忽听丫环慌慌张张地过来要我回避,说爹爹带着客人往花园子里来了。我匆忙起身,却发现早已避之不及,情急中,我慌忙躲到了一座假山石的后面。不一会儿,爹的谈笑声便渐渐地传了来,我紧张却好奇地透过假山石的空隙向外望去,这一望,便望见了他——低微,却不低俗的他。
女子的心思总是隐秘而难以捉摸的,尽管曾与他有半面之缘,然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将那一分莫名的喜悦融在心里,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地品味。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似这般付与断井颓垣……”戏台子上的女子咿咿呀呀地唱着莫名的音律,虽然是娘亲的寿辰,我依旧听得有些不耐烦,于是借口起身去后面遛遛。
很奇怪,在前花厅吵闹的乐曲声中,我竟听到了隐约的古琴声。
“冬萱,你可听到什么声音了么?”我悄悄地问着身边的婢女。
冬萱眨了眨眼,然后突然若有所悟地道:“小姐是说琴声?仿佛在西北角上呢。”
我好奇地向冬萱所指的方向略走了些,果然,那声音更清楚了些。我轻轻地挪动着步子,朝那琴声的方向走去。
“小姐,您还是回去罢。”冬萱有些惊慌地劝道,“过会儿夫人要找您的。”
“这才多久啊,不妨事的,”我满不在乎地道,“娘知道我不喜欢那些个闹哄哄的戏。”
我再往西北角上走,直到进了府中的小花园子,正是初夏的时候,园中的花草郁郁葱葱,尤其是爹最喜欢的翠竹,更是青翠欲滴。我穿过竹林中的小路,带着几分好奇地探寻琴声的来源。
那声音越来越清楚了,我细细地听去,竟是一曲《凤求凰》。
“小姐,您……”冬萱不知要说什么,被我伸手截断了。我微微闭着眼睛,微风拂过竹林,悠悠的琴声合着竹叶的沙沙声,简直要让我迷醉。
一曲终了,仿佛这园子中的花草都被染上了这迷醉的感觉,我在那里静静地站着,久久不愿离去。
突然,竹林中仿佛传出了衣衫摩擦的声音,我心知有人过来了,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到几声低低地吟诵声。我好奇地站定在原地,等着那人慢慢走近。
“哦,”那人徐徐走进,才发现我在这里,便有些意外地浅浅俯身行礼,并开口道:“在下冒昧,不知有小姐在此,还望小姐见谅。”
我有些羞涩地用扇子遮住了脸,轻声问道:“你是……”
“小姐,”一旁的冬萱小声提醒我道,“这就是老爷请来的湛先生,给少爷们讲习学问的。”
我这才偷偷地抬起眼打量这个眼前的人,的确是眉清目秀,气质不俗。就像我先前偷看到他的那次一样,他是个不低俗的人。我竭力压制住心中的紧张,轻声道:“倒是奴家失礼了,常听爹谈起湛先生的学问,奴家佩服得很呢。”
他听了这话,并没有显出任何骄矜之色,反而更加守礼地道:“小姐谬赞,承蒙老爷抬爱,湛某方能有今日,在下自当用心竭力,好生教导几位少爷。”
我听罢,亦是浅浅一笑,道:“湛先生太客气了。奴家有一事相问,不知方才在竹林中弹曲的,可是先生?”
“不才,正是在下。”
“先生好琴法。”我有些慌乱地点了点头,后面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小姐,”他见我并无甚话可说,便道,“若无要紧事情,湛某先走一步,恐老爷要找湛某,多有不便。”
“先生请。”我微微一屈膝,低着头任他离开了。
不知为什么,从那时起,我便养成了去栖霞馆上远眺的习惯。栖霞馆是我闺阁中最高的地方,从这座小楼上望去,便能看到兄弟们读书的地方,也能看到——他。
不过,他似乎是看不到我的,至少一开始是这样——每日里,只见他迈着淡定的步伐走进去,然后,再在余晖满地的时刻收了学,缓缓踱出。
有一天,下午的时候下起了滂沱大雨。
我看到兄弟们散学的时候都像活猴子一样地窜了出来,可独独不见他出来,我心下有些担心。便命冬萱拿了伞子和蓑衣送过去。
“小姐,这,不太合规矩吧。”冬萱有些犹豫地望着我。
“师者,师也。”我眼睛盯着兄弟们读书的屋子,轻声道,“爹娘历来重师。我也不为别的,不过是敬重湛先生罢了。你只管去,爹娘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冬萱点了头,很利索地出去了。而我却变得有些坐立难安了起来。
不一刻,只见那屋子里出来了一个身披蓑衣,举着伞子的人。他抬头向我这里望了望,待望到我时,抱拳浅浅行了个礼。我点点头,见他离去,便转身回了房间。
第二日,他将伞子和蓑衣还了回来。从那以后,每日里他散学,我便会到栖霞馆远眺,等他出来。他出来后亦会在那里定定地站着片刻,回给我一个同样的微笑。
日子就这样在我们彼此默契的微笑中,一天天地过下去。一日里,我往娘亲房里去,却见到爹爹和几位兄弟都在。我忙施了礼,静静地坐在一旁。
爹爹近日仿佛很高兴,没口子地称赞几位弟弟的学业有了进步,称赞了一会子,突然下人报说宫里面来了圣旨,爹爹不敢耽搁,忙整理了衣衫,回到衙门里去了。
“这个湛中乐,倒真是个有些能耐的人。”娘亲也赞口不绝。
“是么?”我有心打听,便略显不屑地道,“左不过是个先生,又能怎么样呢?”
“先生咱家请的也不少,可哪一个都比不上湛中乐,自己满腹经纶不提,还会传道授业,你爹可是难得夸谁,今日竟对湛中乐另眼相看,可见这人并不一般。”
“再不一般,不还是个先生么,又不能翻天。”我笑道。
“你懂什么,”娘亲略带责备地道,“你爹说湛先生的才学,就是挣揣一个状元,都不为过,哎,只不过,人命不济,怨得了谁呢……”
“这话怎么说?”我好奇地问道。
“他们湛家,从前也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后来□□皇帝入主中原的时候,湛家的族长誓死不降,还一把火烧了湛家的祠堂。□□皇帝一怒之下便将湛家列为奴籍……这些年,虽然皇上也不理这档子事了,开口说湛家的子孙也可以入仕。可终究是罪人之后,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况且湛先生家境也不大好,连考试的银资有没有都也未可知。所以,这才投奔了咱们家做西席先生。”
“既然娘说得这么好,怎么不劝劝爹,帮他走走门路呢?”我笑道。
“你这丫头,又说糊涂话,他再能耐,也是湛家的人,谁敢触这个霉头!若是一个不好,把自己折进去了也未可知呢……得了,不说它了,说说你,这两日渐你气色倒好……”
我有些木然地听着娘亲的话,敷衍着聊起了天。心里却在为湛中乐的身世感到有些难过。
如果,他不是湛家的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参加科考,若是他中了状元,那我们是不是……天呐,我在想什么呢,这么不堪入耳的想法我怎么能有呢!我不能,不能……
然而,还没等我为自己不堪的想法感到有更多鄙弃的时候,我却突然看不到湛中乐从散学的房中走出,向我微笑的面庞了——听爹娘说,他的娘亲去了,他要回家守孝。
我听到这个消息,也随着爹娘惋惜地摇了摇头,不敢表露出什么。然而回到房里,我便让冬萱将他曾经用过的伞子和蓑衣丢掉。
为什么要丢呢?我也不知道,或许,我只是遗憾再也看不到那抹让我熟悉快乐的笑容了。
我没有多少时间为湛中乐的离去伤神,因为不久之后,爹娘告诉我,我要进宫了。
进宫选秀,是当今的成例,三年一次。京官六品以上的官宦女儿一旦到了十六岁,便都要参选。参选不合格的女子,才能被放回家由父母择人婚配。
我那时不知道进宫于我而言会是什么样的际遇,因为爹娘似乎并不认为我会被选上,甚至还暗中已为我物色了一门亲事。非但如此,他们还预先向我叮嘱了一些事由,比如说要记得装出一幅娇弱的模样,这样便会被认为不能胜任奔走伺候的事情。
可或许真的是命由天定,我和我的家人千算万算,竟不料,我居然会被选上。爹娘无法,只得托人嘱咐我,因为自家背景并无所重,一定要在宫中小心翼翼,万不可越雷池一步。
我很忧心地记下了爹娘的嘱托,因为在宫中的这些日子,已经让我充分地领略了这一点——在一同入宫的秀女中,有一位姓宋名竹心的女子格外出众,这不仅仅因为她的德才甚高,更因为她的祖父曾是□□时期的左丞相,权倾天下,如今,虽然先人已去,但其父仍为礼部尚书,更因为皇上对宋家的倚重,宋氏秀女一进宫闱便得到了很多非同寻常的待遇,比如:太后和皇后格外优渥的赏赐。
很快,我们这些新秀女的教习结束了,我被封为“才人”,住在了权贤妃崇义宫中的长春馆。
听说权贤妃是宫中数一数二的宠妃,彼时,宫中最得宠幸的蓦贵妃刚刚去世不久,皇后和陈贵妃也是近些日子才封上来的,虽说进了份位,但也没见她们身上的恩宠有多少。故而听到被分到崇义宫时,我还暗暗地高兴了许久。
然而很快,事实便证明我的想法实在是太幼稚了——皇上宠幸权贤妃不假,但权贤妃的得宠于我并无甚关系。皇上对多数新晋的秀女并无多大的兴致,除了一个人——宋竹心。尽管皇后为了平衡后宫,将她放在了久病缠身的吴淑妃宫中,但皇上依旧对她偏爱有加,甚至连吴淑妃都跟着沾了光。一个月后,宋竹心从宋才人变成了宋美人,还没过多久,又变成了宋婕妤。不久,恰巧宫中的王修仪因过失被贬为宫人,宋婕妤立刻就被晋升为了宋修仪。
看着宋竹心一步步晋升,我心里若说没有不甘,那是不大可能的,但是,我依旧记得爹娘的话,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权贤妃和那些比我份位上高许多的女人们。
或许是我谦卑的态度感动了权贤妃,又或许,我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在她第一次怀孕不能伺候的时候,她把我引荐给了皇上。
是夜,皇上来到了长春馆。
第一次见到九五之尊,我很是紧张,甚至连端着茶盅得手都在微微颤抖。但皇上或许已经见惯了宫中女人的一切,他很宽容地笑笑,与我攀谈了片刻,便要我来伺候更衣歇下。
我羞涩地揭开他身上明黄色的钮扣,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伺候一个男人。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人会是我的夫君——因为在我眼中,他于我,依旧是那么地高不可攀,他的举手投足,不过是对我的赏赐而已。
就在我颤颤地帮他解开衣服的时候,他却突然笑出了声,捏住我的手,轻轻问道:“朕就这么可怕,嗯?”
我突然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久久都不敢抬起眼睛。
“朕是你的男人,”他低下头,轻轻在我耳边道,“好好抬起眼,看看朕。”
我有些惶惑地抬起头,看到他眼中宽容而宠溺的笑容,温暖得仿佛要把我的整个人都融化。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不自觉地向他展露了一个轻轻的笑容。
他满意地笑着,突然,没来由地,他将我凌空抱起,大步像床榻走去。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不由地紧张地抓紧了他的胳膊。他似乎习惯了女子初来的紧张,只是温和地对我笑笑,轻柔却沉醉地将我渐渐揉进他的怀中。
华美的帐子,很快地垂了下来……
□□好之后,我也从谭才人变成了谭美人。尽管我很留恋于皇上在一起缠绵的时刻,但我更清楚自己的分量。虽然皇上也会偶尔来到长春馆,但我依旧小心翼翼地生活在权贤妃的庇护下。
但很快,这种平静就被打破了——我怀孕了。
乍听到这个消息,我在惊喜中又很有些惊恐,荣宠正盛的妃嫔也不少,为什么偏偏是我呢?这么一来,我不就成了宫中女人的眼中钉了么!
但皇上却很是欢喜,他子嗣不旺,蓦贵妃留下的皇子还不足周岁,权贤妃的怀孕自然是天大的喜讯,而我的怀孕无疑是锦上添花。很快,我被晋封为九嫔之末的充媛。显然,我娘家的毫无建树成了皇上对我宠爱不足的最好凭据——宋竹心连孩子都没有却可以进位修仪,而我已经怀胎却只能位列充媛。
不过这种宫人们私下里叽叽喳喳的不平议论很快就被封住了,始作俑者,正是宋修仪——在我有喜的消息传出刚刚七天,宋修仪也传出了有喜的消息。
三个妃嫔同时有喜,这在皇上和太后看来是天大的喜事,而在我看来,却是我灾难的开始。如我所料,宋竹心无法容得下比她份位低的女人先一步有喜,她不遗余力地开始算计我的孩子。
我能怎么样呢,纵使不把自己当回事,但孩子可是我的命根子啊,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我腹中的骨肉啊。我小心翼翼一次次地躲过了她的圈套。
几个月后,权贤妃第一个临盆,很不幸,她的孩子虽是皇子,但刚生下来不久便夭折了。这以后,宋修仪便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我这里。
千算万算,在我怀孕七个月的时候,我终究是没有躲过去她的圈套。那一次不知怎的用了些点心,却意外地服下了宋修仪事先放好的催产药。但或许是老天怜惜我,在撕心裂肺的疼痛过去之后,我那早产的儿子竟然活了下来。
皇上大喜,在元昶满月后,立即将我晋封为淑妃——此时,吴淑妃早已病逝,我便补上了这个缺。然而讽刺的是,我竟然成了宋修仪的宫主。
不过宋家终究是不甘为人下的,宋竹心孕满临盆,也生下了一个儿子。皇上自然也是高兴,但四宫夫人主位俱全,晋封并不大可能。但皇上竟然以刘德妃无子为理由,将刘德妃降为充媛,把德妃的位置给了宋竹心。
此一番升降,让我更加明白了皇上的心思,虽然随着元昶的诞生,我的圣眷日隆,但我依旧小心翼翼,不敢流露出一丝骄矜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