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嘉十二年早春。

“皇祖母, 您看我打的这个络子好不好看？”静怡举着一个新打的梅花攒心的络子，在我眼跟前显摆。

“怡儿，在府里教了你多少遍, 怎么还这么没规矩地混闹！还不快下来好好站着呢。”文珺见了, 忙在一旁劝道。

“不碍的, ”我取过那个络子, 细细瞧了一阵, 有些心不在焉地笑道，“好，真好, 我们怡儿做的，什么都好。”

静怡闪着黑黑亮亮的眼睛笑了笑, 又跑回了她母亲身边腻着。宇文静怡是泰儿在鸿嘉五年得的女儿。文珺辛苦了好大一阵, 终究才得了个女儿, 自是有些失望，然而宫中自昭阳诞生以后, 很久都没有小公主或是郡主诞生了。我心里对这嫡出的孙女儿也有几分喜爱，便要文珺进宫请安的时候把她带进来。

“皇祖母，”静怡不知什么时候又跳到我身边来，神神秘秘地贴在我耳边道：“皇祖母，其实怡儿方才没跟您讲实话, 那个络子不是怡儿做的, 是怡儿身边的丫头做的。”

“哦？是么？”我心不在焉地笑笑, 道, “你这个机灵鬼, 拿个络子来和皇祖母取笑。”

“那，皇祖母你生我的气吗？”怡儿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些紧张地问道。

“生什么气？”我有些无奈地笑嗔道, “你这孩子瞎想什么呢？”

“娘。娘，您看嘛，皇祖母一点都不生气呢！”静怡蹦到文珺身边，得意地笑道，“我和皇祖母说了实话，皇祖母都不怪我。”

“你……”文珺紧张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作势就要责备女儿，静怡见状，又机灵地跳回我的身边，一头扎在我怀里道：“皇祖母救我，我娘要打我呢！”

孩子稚嫩的声音到要让我不禁发笑了，我摩挲着孙女的小脸蛋，轻声笑道：“你娘疼你还来不及呢，哪里舍得打你，不怕不怕，皇祖母抱着你，啊。”

静怡得意地朝她娘亲笑了笑，一头扎在我的怀里，我看着孙女的脸庞，又不禁想起了泰儿。静怡这孩子长得酷似泰儿，除了性子要比泰儿小的时候活跃些，其余都相似得紧。我看着怀中的女儿，不禁叹了口气——鸿嘉九年，我设计使元昶处死了易文玮。而后，泰儿在我面前着实有一阵子不自在，他做事情也尽量不再出头。前些年，书终于编完了，他再也没有要入六部办差历练的意思。元昶虽然对璃山之事有疑，但因为我并没有完全告诉他易文玮这件事情的真相，所以眼下，他仍然希望利用泰儿来制约太子。去年春节前，元昶便不再与泰儿商议，只一道圣旨下来，命晟亲王入户部协理各项事宜。对于元昶此举的用意，瑞儿虽然是略有担心，但依旧是洞若观火，他只是很有自信地对我赞道：“去其手足而置其于中枢，父皇此举实在是妙得紧。”我知道瑞儿是指户部中并没有泰儿合用的人，便也只轻声一笑，再不做声。

“文珺，”我把静怡抱在怀中逗弄，一面问道，“泰儿最近身子可还好？”

“回母后，”文珺恭敬地道，“王爷最近睡得少了些，他刚刚接手户部时间不长，就怕出了岔子。开春事情也多，他还是离不开那里。”

“用心办差，自然是好的。”我赞许地点点头，“不过，他身子骨自小就弱，你可要用心伺候，才是正理。”

“皇祖母，”静怡拽着我的前襟，见我有一会儿不理她，便开始撒娇道，“皇祖母，我想要个哥哥。”

“嗯？”我一愣，却又掌不住笑道，“这可难了呢，你若要弟弟、要妹妹都使得，偏偏要哥哥，这却没法子了。”

“可是，佑深、佑温、还有静惟都有哥哥，独我没有，好没趣呢。”静怡怏怏不快地道。佑深、佑温、和静惟都是瑞儿的孩子。除了静惟和佑温之外，其余的都是云含烟嫡出。不过瑞儿和云含烟对待庶子女也不差，佑鸿也很有兄长的样子。每次年节进宫，佑鸿不但对同父所出的弟妹非常照顾，就连对静怡也十分照应。大概是因为这个，静怡才这么眼巴巴地想要个哥哥。

我笑着在她脸上戳了一下，这才抬头对文珺道：“你们也该给怡儿添个弟弟妹妹了，远的不说，若是没有嫡子，将来世袭的亲王爵位，又要给谁呢？”

易文珺很是惭愧地低下了头，她低低地垂着眼睛，不敢多说一句话。半晌，她才有些犹豫地抬起头，讷讷地道：“母后，如果您同意的话，就给王爷选出几位出身名门的侧妃吧。这样，儿臣身上的担子也能分去些，而且，若是真有不妥，王爷的爵位也不至于就此……”

我从鼻子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将静怡头上的折枝花扶正了些，淡然却有力地道：“纳妾，也得他自己同意才行。你说的虽然有道理，可也得瞻前顾后。家世好的也不难找，可娶进来以后，又要怎么样？总不能让她们都独守空房吧？全扔在房中当摆设，不但对你们无利，就是她们的娘家人，恐怕你们也无从交代。”我说着，不由地叹了一口气，“你又不是不能生，何不趁着年纪还轻，多和泰儿亲近亲近，爵位终究是要传给嫡子的。再说了，你就算没这个心思，定要给泰儿娶小的话，也得劝得他自己点头才行。”

“母后说的是，原是儿臣所虑不足了。”文珺甚是小心地答道，“母后的教诲，儿臣一定谨记在心。”

我听得有些心烦，文珺在我身边一向都是这样，开怀不足，小心有余。这几日我的心思又全在海西的战事上面，委实也懒得与她多说什么。于是便吩咐下人将前日新打的几副小银镯子赏给了静怡，就将她们打发回去了。早春终究是有些微寒，这会子人全散了，大殿里面反倒有些冷清了。于是我忙叫芷若将绛红飞凤的锦绣披风取来盖着，便歪在榻上看今儿上午送来的宫人名册。

这些年，坤成宫里的人竟然又多了起来，想来祜儿并未真整地搬出宫城吧——因为邓莹的事情，祜儿一直对元昶赏的王府颇为排斥，故而提早给他预备下的入府宫人便都滞留在了坤成宫里面。不知情的人若这时候到我这里，还以为又到了什么筹备大典的时节。我心下颇感无奈，却也只得细细翻看。一时间宫娥们都敛声屏气，站在一旁伺候，屋中只听得到纸张翻动时响起的沙沙声。

“娘娘，”大约过了一刻，芷若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道，“娘娘，皇太后有请。”

“皇太后？”我略略一皱眉头，却又很释然地道，“是姑姑么？她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你们姑侄两个，在这宫城里也闹够了吧！”这熟悉的声音仿佛平地中的一声惊雷，我猛地一抬头，却看到谭淑妃走了进来，她的脸色煞白煞白的，但精神却很好，只见她悠悠地踱到我的面前，冷冷地道：“你好悠闲啊，一个六亲不认的女人，怎么会活得这么心安呢？”

“你？”我挑起眉毛，冷笑道，“你来做什么？哦，对了，你这辈子，应该是没住过嫡皇后的宫殿吧？你这样的人，要是住在这里，当然不会心安。可本宫是皇上自幼明媒正娶并昭告天下的皇后，本宫凭什么不安心呢？”

“十五年了，你还是这样，”谭淑妃略偏了偏头，却仍然盯着我道，“你永远都是这么高傲，哀家很奇怪，为什么，一个已经将近五旬的女人，还有这样的高傲。就像你当年把哀家毁掉的时候，也是这么高傲……”

我正了正身子，轻蔑地笑道：“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个？”

谭淑妃很是无力地摇了摇头，幽幽地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我死呢？哀家是你的亲慈，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我毫不畏惧地起了身，直视着她空洞无神的眼睛道：“要皇上离开我，废掉我，还不算对不起我么？！我告诉你，不管你是谁，只要是想从我身边夺走皇上的人，他都非死不可！”

“哈嗯——”谭淑妃半哭半笑似的哼了一声，转身对我道，“你跟我来。”

我没有跟上去，但四周的景色却在变化。不一刻，坤成宫熟悉的景色渐渐消失，新的院落渐渐包围了我。我有些惊恐地环视四周，这半是陌生半是熟悉的景色是哪里，难道——

“姐姐。”谭淑妃悠悠地开了口，声音却变得异常娇嫩。我疑惑地望着她，却发现想我转过脸的人又变成了林岑梅。

“是你？”我缓缓吐出一口气，强作镇定道，“你要干什么？”

“姐姐，你是因为皇上，才想杀死我的吗？”林岑梅的脸色和谭淑妃一样苍白，但她却是笑着，“那，你知不知道，皇上，又为什么要杀了我呢？”

我有些不屑却又有些不解地望着她，冷笑道：“那你说，是为什么呢？”

“我？呵呵，我，也不懂啊，”她飘然走到我身边，有些痴痴地道，“姐姐，你懂吗？”

我觉得身上一阵寒冷，仿佛连汗毛都竖起来了。

“姐姐啊，”林岑梅的眼神顿时变得妖媚了起来，她轻声笑道，“你知道么，皇上，他是怕自己会不爱你，哈哈，”她轻盈地笑着，仿佛舞蹈一般在我身边转着圈，“这多奇怪啊，不爱，又能怎么样，你是皇后嘛。他把天下最尊贵的地位都给了你，不爱你，又能怎么样呢？可他竟然害怕了，哈哈，这多奇怪啊，多奇怪啊，是不是，嗯？”

我慢慢定了定神，正欲抽身离开，却见她一下子闪到我跟前，开心地笑道：“姐姐，干嘛要走，干嘛急着离开，嗯？你还没告诉我，皇上为什么这么奇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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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配和本宫称姐道妹。”我一抬下巴，试图避开她的寒气，并厉声道，“你是个疯子，走开，本宫要回去！”

“姐姐，”林岑梅离我越来越近，依旧挡在我面前道，“回去？回哪里呢？姐姐，别找借口了。我是疯子，呵呵，姐姐，宫城里的女人，谁不是疯子呢？你也是疯子啊，姐姐……你是缠着皇上的疯子，也是，杀人的疯子。”

“你……”我被她逼得不由地退了一步，变了颜色道，“你要做什么？”

“我想看看，姐姐的手腕上，有没有梅花。”她阴冷而娇媚地笑着，抬起自己的手腕道，“你看，我有呢，这可是皇上给的啊，他那么爱你，你又有没有呢？”

我看着她那白森森的手腕上那道深深的伤口，心里不由地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正欲离开时，却不防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她身上那阴冷瘆人的寒气从我的手腕上传来，直逼我的胸膛。我再也承受不住了，不由地尖叫了起来——

“放开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