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叩见皇上, 皇后娘娘。”在与皇后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俯身下拜，“臣妾不知皇上和娘娘在此, 多有惊扰, 望皇上恕罪。”

片刻的宁静, 我确信, 当我俯下身的那一刻, 皇后的确是有那么一点不安的。

“嗯。”皇上很随意地哼了一声，继而又将我丢在了一边，直接对皇后很温柔地道, “今日梓童可有兴致抚琴？”

“臣妾不敢班门弄斧。”皇后带着笑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

我猜他们已经无暇顾及我的存在, 于是自顾自地直起了身子。皇上的话说到一半, 小路的一头突然传来了孩子的笑声。我猜想, 是慕良人的女儿跟了过来。果然，那孩子也不认生, 冲着皇上和皇后就跑了过去。

“怎么回事？”皇上一闪身避开了那个孩子，同时又一把将皇后拉到了一边，一岁多的孩子能走得多稳当呢。果然，那孩子一个没扑住，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个人的反应, 怎么会这样呢？这个孩子, 不也是他们的女儿吗？就算不是皇后生的, 那么, 总也是皇上的骨肉啊！

“皇上……”立刻, 慕良人的声音就从我身后传了过来，她膝行至皇上跟前, 叩头道，“奴婢该死，不曾管教好孩子，皇上恕罪，娘娘恕罪。”

“玉儿，你可怎么样，身子不要紧罢？”皇上根本没有理会地上的一大一小，只顾着拉着皇后忙忙地过问。原来，皇后是有喜了，难怪皇上对她会是那样地千依百顺。

可是，慕良人的孩子，难道就不是公主么？怎么皇上连一点怜惜之情都没有呢？

我看到皇后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就像是刚刚经历了多大的不幸似的。我虽然出身贫寒，虽然对慕良人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好感，但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却让我产生了更大的反感——就算是皇后，也不能对嫔妃的子女如此不闻不问啊！我在宫外的嫂子对我再不好，可在每年新年的时候，她也会让人给我梳洗打扮换上衣服之后，体体面面的去和亲戚家的孩子们来往。而她，她甚至还不如一个民间的妇人，竟然连夫君的女儿伤的怎么样都不曾过问。

于是，我有些嘲讽地开了口，冷冷地道：“哟，慕妹妹怎么也不小心些，娘娘肚子里怀的，可是货真价实的龙种，要是让这丫头撞坏了，谁能担戴得起呢？”

我满意地看到皇后皱起了眉头，然而还没等我得意起来，皇上阴冷的表情却又让我心头一颤。刚才我光顾着挖苦皇后，却忘了皇上可能会因此而生气呢。想想他那一晚带着愤怒的临幸，我至今还是心有余悸。

然而不多时，皇后先开了口，她的语气是那么地傲慢：“林美人，皇上好像还没说要你起来吧，尊卑有序的规矩，林美人别忘了！”

什么，尊卑有序？那么长幼是不是也该有序呢？你这么对待庶出的皇女，又该怎么说呢？我真的觉得很好笑。皇上啊，你听到了吗？你的妻子这样对待你的女儿，竟然还能如此振振有词地教训我。

然而皇上似乎也站在皇后一边，紧接着，皇上就开了口，责问我道：“林岑梅，皇后的话你没听见么？”

“奴婢只是……”我不甘心地跪了下来，但仍旧是开了口，希望给自己解释，也希望让皇上明白我的意思。

可不管是皇上还是皇后，没有人在意我想说什么。只见皇后会意地对皇上笑了一笑，便转脸对慕良人和声道：“好了，慕良人带着孩子回去吧，一会儿叫太医给孩子看看，别伤着哪里。至于你，”皇后这才慢慢地扭过头，突然，她朝皇上嫣然一笑，问道，“皇上，您的意思呢？”

皇上冷冷地看着我，而我此时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皇上，九五之尊的人，居然会对一个这样的女人如此维护，以至于到了忽视自己女儿的地步，我真的是不能明白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依朕说，”终于，皇上冷笑道，“你就回麟趾宫好好待着。明天召尚仪女官去麟趾宫，给你讲讲规矩。皇后说得对，尊卑有序，你不要忘了！”

说罢，便有下人过来将我拉走了。临走时，我仍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皇上正在扶着皇后小心翼翼地走上那个叫做“嫣然亭”的地方，他们的身影仿佛也要缠绵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再也不分开……如果那是他们的宿命，那么，就将是我的悲剧……

“看什么看，还不快走！”拖着我的几个力气大的宫娥很不耐烦，终于，我收回了目光，在这些人的拉扯下，跌跌撞撞地回到了麟趾宫。

慕良人说的没错，我们，是一样的人。

在这个宫里，没有人把我们当人看……

顶撞皇后的结果就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都会有一个神情异常傲慢的女人来到我的麟趾宫，为我一字一句地讲述后宫的规矩。

她要我跪着听讲，因为，她是奉皇上的命来到这里的女官，一个小小的美人不配和她平起平坐。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知道了，美人也好，良人也好，我们都不过是这宫里最卑微的女人，卑微到比宫女还不如——宫女尚可通过她们的机敏来博得主子的欢心，一步一步爬上女官的高位。而我，却只能卑微地接受着可能来自皇上或者是皇后的一点点恩赐，然后，顶着这样一个不招皇后喜欢的头衔寂寞终老。

于是，我屈辱地接受了这样的训诫，每日里，我都是跪坐在地上听着她的训导，然后，要把她所说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如果出了差错，我就不能起身，一直到她满意才行。

我就这样几近屈辱地过了半年这样的日子，最后一次听她讲规矩的时候，恰巧赶上慕良人的宫女过来给我送一些难得的茶粉，那宫女大约也知道我是没有什么分位的，进门连通报都没有，就直通通地闯了进来。而我那屈辱的姿势，就这样被她看见了。

我虽然早已猜到，宫中的势利小人会对我今天的处境如何议论纷纷，但当那宫女真正和我脸对脸地撞上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羞耻。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当教习的女官说所有的规矩都讲完了时，我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绝望地哭出了声，哭得天昏地暗，甚至连我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都不知道。

可当我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抬到了床上。

我强支撑着身体，挣扎着想坐起来，床板吱呀吱呀地发出了响动。一个人似乎听到了我要起来，因为我听到外间有人走进来的声音。

果然，不一刻，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我睁眼细看，竟然是——慕良人。

“妹妹好些了吗？”她这次没有叫我娘娘，而是很亲切地叫我妹妹，“都是我的错，不该让那个丫头那么莽撞地到你的宫里来，我光顾着给你送东西了……”

“你……你怎么在这儿？”我不解地问道。

“那丫头回去就和我说了，”慕良人自责地解释道，“她说你看上去不太舒服，我也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毕竟，若是真的病了，谁会管咱们呢？想着你比我还小几岁，我就想过来看看你……好了，现在你也没事了，我这就回去。”

“等等，”我突然开口叫住了她，那一刻，或许是因为她那些让我感怀的话，我对她突然产生了一种依恋，“慕……姐姐，你能，能陪陪我吗？”

“我得回去看看孩子，她还小，离了我会害怕的。”

“把孩子带过来吧。”我低声妥协道，现在，我只想让这个人留在我身边，和我说说话。真的，我从来没有和谁好好地说过什么呢。

“孩子还小，她……她会吵着妹妹的。”慕良人有些犹豫。

“没事的，我这里很久没有热闹过了。”

慕良人对我轻轻笑了一下，便转身出去吩咐她的贴身侍女去鹤兰宫接昭宁了。不一刻，她又转身回来，坐在我的床边，轻声道：“饿了么？想吃点什么东西么？我今儿和分管膳食的宫女说了好半天，她终于肯把饭菜给你留到后半夜了，你要是饿了，我去给你盛一些来，你放心，那都不是凉的，我用手炉给你暖着呢。”

我很感激地点了点头，轻声回答道：“多谢慕姐姐，我，是有点饿了，你能帮我盛些粥么？”

她欢快地答应着，不多时，就捧来了一碗温温的米粥，能用手炉把膳食热到这个程度已经是不错了，若不是她，我今晚只怕连吃的都没有了。

我几口吃下去，待有了些力气，便要下床。慕良人却一把拦住我，嗔道：“要什么，我去给你拿，你先坐着就是了。”

“我去拿被子，”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这儿虽然屋子多，可也没有多余的床榻，孩子过来，少不得要在我这床上睡一宿，我总得找出些被子来，不然再冻着她了。”

“在哪里？我去拿，你说就是了。”

于是，慕良人在我的指引下拿了两床被子来，我们将这其中一床折了又折，总算弄得让孩子可以睡了。刚弄好，就见宫女抱着已经睡熟的孩子进了来。

“小姐太累了，在路上就睡着了。”那个小宫女一边把孩子交给慕良人，一边低声解释。

慕良人连忙接过孩子，点点头遣退了下人，我们合力把孩子在我的床榻上安顿好。安顿好了孩子，我便扯了那一床被子来，和慕良人一起坐到了不远处的贵妃榻上。

“还是盖着东西暖和些，眼看天就凉了。”我一边用被子把我们两个人的腿盖住，一边低声和慕良人解释着。

“这可真是有趣呢，我记得，只有在小时候，我才和姐妹们做过这种事情。”慕良人也低声笑着说，她害怕吵醒孩子呢。

“对了，慕姐姐，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我把被子的漏风处掖紧，这才笑问道，“前些日子就见过那么几次，也不曾好好地和你说过话。”

“我的闺名是瑾月。妹妹的闺名是什么？”

“我原来单名一个梅字，后来因为给人说亲，媒人说一个字的不大好叫，于是就在中间加了个‘岑’字。”

“这个字怎么解释呢？”

“我也不知道，听下人们说，哥哥是嫌我累赘，说我就像家里的一重大山，所以就在今天的‘今’上面加了一个山……姐姐呢？你的闺名倒是很好听呢，不知是什么意思？”

“瑾月是我们克敏部最美最神圣的花儿，爹爹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能像瑾月花一样，庇佑我们克敏部。”

“庇佑？姐姐你是说，你以前也是公主一样的身份么？”

“是啊，”慕瑾月叹了一口气，有些黯然地道，“若非如此，又怎么可能进宫呢？那样，也就不会被太后看上，做下那样的傻事……”

那一晚，我终于知道了慕瑾月得宠的真正原因——无关美貌，无关情爱，只是因为，作为皇上他必须要从云州那些出身高贵的女子中选择一个做为自己的妃嫔。于是，在一次皇后安排的相见下，皇上“选中”了慕瑾月作为他的第一个妃嫔。

“是皇后跟皇上说的这些？”我微微有些吃惊，那个女人，不是连慕瑾月的女儿都容不下吗？怎么会主动给皇上引荐女人呢？

“是啊，是皇后。”

“可是……为什么呢？”

“梅妹妹，纳妃这件事是早晚的，且不说内里有太后逼着，就是外头，还有群臣和祖制压着，皇上怎么可能视若无睹呢。”

“那……皇上他，对你好么？”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慕瑾月很凄惶地摇了摇头，低声道：“纳我，是他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就连每天晚上的事情，都仿佛是在应付一样……他没有在我这里过过夜，因为他说，我，我不是嫡妻……夫主是不能留在妾室的房中过夜的……”

“那这个孩子？”我有些不可置信地向床上瞟了一下，如果皇上不爱慕瑾月，又为什么要给她这个孩子呢？

“那是太后硬保下来的，她买通了敬事房，没有让我‘去’，趁着皇上秋狩的时候留下了这个孩子……这孩子命苦，她刚一出生，就克死了皇后的孩子，所以，到今天，皇上都不肯认她……而太后，因为皇上不认这个孩子，也渐渐地不大喜欢我了……”

原来宫里的那些谣传是真的！真的是这个孩子克死了皇后的孩子，难怪皇后会对这个孩子不冷不热的。

“我有时想，如果这孩子是个男孩就好了，或许皇上会看在他是皇子的份上照看他一些，可是转念又想，皇后已经有了皇子，若是我也有了，那皇后，还容得下我们么……”

我看着慕瑾月的情绪越来越低落，忙安慰道：“姐姐，别想这么多了，都怪我，让你又伤心了。”

“不，这不怪你，”慕瑾月轻轻扬起了嘴角，“是我命该如此……好了，我的故事你都知道了……说说你吧，你又是怎么进宫的？”

在那个看起来没有尽头的黑夜里，我第一次和别人讲起了我的身世，养荣堂的无奈与失落，入宫的清闲和寂寞，被皇上宠幸的那些日子……一点一点，我的话似乎永远都说不完，我的委屈是那么多，我真想把这些烦人的事情一股脑儿地丢出去。

慕瑾月静静地听着我说，她很少插嘴问这问那，终于，当我说完今天的遭遇后，慕姐姐笑了笑，安慰似的道：“妹妹，真是苦了你了。”

“姐姐，我不明白，皇上他……他为什么会这样。”

“怎样？”

“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了呢？”

“那么，我是不是也该问一样的问题呢？”

“不，我们，还不太一样……”

“傻妹妹，我们是一样的，不过是这宫里供皇上皇后娱乐的玩偶罢了——从前，我爹的侧妃就是这么说的。我以前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我终于懂了。皇上要对皇后专情，那么，就必然会对我们薄情。一个女人快乐了，就会有无数女人伤心，难过。”

我看着慕瑾月那双忧郁的眼睛，终是低下了头——是啊，一人欢愉，千人落泪，而我们，正是那落泪的人。

“可是……为什么是我们……”我哀伤地喃喃自语，但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答案——因为，我是妾室。

姐姐，不就是被正房磋磨而死的吗？

那个讲规矩的女官曾经说，王后，帅六宫之人，六宫有违例者，后可尽权裁处。

原来，这就是做妾室做小的命，即便是做了九五之尊的妾室，即便是有了封号有了宫殿，做小，终究是逃不过被辱没冷落和抛弃的命运。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泪水从眼角跌落，从那时开始，我的心，就沉落在冰冷无边的黑夜中，再也不曾被温暖过，直到，我遇见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