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清歌付黄昏
作者:鱼骨梳 | 分类:言情 | 字数:37.9万
本书由笔趣阁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65.第六十五回 守陵
门轻轻被推开, 伴着吱嘎的尾音,门里三个身着身着素服的男子齐齐向我看来。目光触到我的那一刹那,胤禛满是青茬的下颌轻轻抖动了一下, 眼里是少见的惶恐。八爷目光清淡, 倒让我看不出悲喜了。另一个人见到我, 黯淡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光亮, 复又恢复黯淡, 定睛细看才发现,眼前这颓圮的人竟是十年未见的十三。我曾以为时隔十年复见十三,我的心情会激动的无以复加, 而此刻本应该沸腾的心绪却被一种莫名的麻木覆盖了。
画面有几秒钟的定格,没有请安没有告退。十三和八爷, 看了胤禛一眼, 无声的退了出去。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胤禛登基之后我们相见的场面, 相视一笑,或者热泪相拥, 而今天我才知道那真的都是幻想,今天在这里,哪一种都不是。
身后的门不知道被谁关上,只有我和胤禛在殿里相视而立,没有表情也没有只言片语。半晌, 胤禛走过来拥住我, 这个怀抱好陌生, 陌生到好像在街上随意遇到的一个路人, 我熟悉的檀香味也荡然无存, 只有一种新布料散发出的陌生气味。
漠然的被他拥着,胤禛察觉出异样, 松开怀抱,扶着我的手臂小心的问我:“芙瑶,你怎么了?刚才听到什么了么?”
我摇头,“我什么也没听到,我只是想问你,我的莞尔姐姐到哪去了?我怎么一直找不到她?”
听到我问莞尔,胤禛的手从我身上松开,没有答话。
看到他这个样子,这几日来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泪水一下子涌到眼眶,“她?”
“我从今以后再也不会骗你了,莞尔是我下令杀的……”
还没等他说完,我便再也控制不住,咆哮着对他喊道:“为什么?就因为万岁爷传位的时候她在跟前?如果那时我也在春晖堂,你是不是连我也要杀?”
胤禛听罢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你在说什么?难道你也认为我的皇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
话已至此,我热血上涌,回想着最后一次见康熙的场景,一句——“我走的时候万岁还好好的,怎么见了你之后就驾崩了?”涌到嘴边,却被我硬生生的咽下去,因为我此刻面对的是大清的新君,有些话是不能对君主说的,万般疑问只化成了了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下。
胤禛见状,愣愣的问我:“连你也不信我?哪怕天下所有人都不信我,我不在乎,可是你也不相信皇阿玛是亲口把位传给我的么?关于莞尔的事,我以后慢慢跟你说,我怕你现在接受不了……”
胤禛的话音未落,一阵风把大殿的门吹开,卷进带着雪花的丝丝凉风,让我颤抖也让我清醒,这皇宫我是再也不能呆下去了。霎时我傅九思附身,满心只想着“自己争取自由”。
“恐怕你没有时间跟我慢慢说了。”我走到门口慢慢的把门关上,转过身来平静的对胤禛说:“万岁临走的时候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胤禛仿佛预料到什么,眉峰跳动一下,等着我往下说。
“万岁说,我是他和苏云的女儿。”我凝望着胤禛的双目,一字一句的对他说着。
胤禛闻言,脸色骤然变白,身体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侧着头问我:“你说什么?”
我依然十分平静的说:“我是万岁爷的女儿,你的妹妹。”
胤禛听罢一步上前,抓着我的肩膀说:“芙瑶,我知道你不愿意呆在宫里,你想出宫去,别编这种谎话骗我好么?以后我们可以搬到园子里住,甚至可以去狮子园,只要你愿意……”
我轻轻把他的手拿开,缓缓的说:“我没骗你,刚入宫的时候,我犯了欺君之罪,万岁都没杀我,万岁平生最恨别人欺骗他,唯独放我一条生路,也放过了我的恩人,你不想想为什么吗?我不过是他身边的一个小宫女,良妃娘娘想把我许给八爷,这对一个宫女来说是莫大的荣耀,良妃也是宫里最得宠的妃子之一,可是万岁却驳了她的面子。”说到良妃我的心一沉,那几个宫人都被眼前的这个人处理掉了?直直盯着胤禛的眼神里又多了几许恨,接着说道:“还有,太后娘娘想把我指给五王爷,可是也被万岁拒绝了,不信你可以问十三爷,他知道这件事情,万岁很少违逆她老人家的意思,你不想想这些都是为什么吗?”
面前的人,脸色越来越白,满是胡茬的下颌因激动和无法相信泫颤不已,我的心一阵刺痛,芙瑶啊芙瑶,一定要这样么?可是我已经开始了,怎么收手?
“十四爷是万岁最看重的儿子,十四爷几次为我求情,宫里也有十四爷喜欢我的传言,可是万岁为什么不把我指给十四爷?我早已过了适婚的年龄万岁还是把我留在身边,我原先也觉的奇怪,现在我才知道,我根本就是万岁爷的女儿……”
“够了!”泪水早已布满胤禛扭曲的面孔,他伸出一只手紧紧的扣住我的下颌,仿佛不认识我了一般摇着头说道:“芙瑶,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怎么能这么平静的说出这些话?你的心不会痛么,你就这么淡然的面对命运的摆弄?你究竟是超脱还是残忍?”
我挣脱开他的手,仰着头对他说道:“当你沉浸在新君即位的喜悦的时候,我一个人已经在黑暗的屋子里接受这个现实了,我不是超脱也不是残忍,我只想要自由,放我走吧,就当从来都没有过我。”
“休想。”胤禛咬着牙,从牙缝里逼出这两个字,“我会封你为公主,给你封号,给你俸禄,给你数不尽的金银珠宝,让你一辈子呆在宫里,哪也别想去。”胤禛目光凶狠,像要喷出火来。
“何必呢?据我所知,现在宫里也不宽绰,何必浪费在我身上?那就让我去给先帝守陵吧,我从未对先帝尽过孝,现在让我把亏欠的补上。还有,梁谙达是在先帝身边伺候最多的人,让他也去给先帝守陵吧,先帝会高兴的。皇上,求你成全。”
“大行皇帝的陵寝怎会让女子去守,你不要痴心妄想。”
“那就放我出宫。”
“朕说过了,休想。”他的眼睛狠狠的瞪着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休想”两个字带出来了。
“皇上,你记不记得你还欠我一个请求?”
胤禛的眼睛寒光一闪,他已经意识到我要说什么,我直视他的目光平静的说道:“现在我想好跟你求什么了,放我出宫,去哪里都行,只要出宫。”
“朕不答应呢。”
“君无戏言。”我目视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皇上,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整个天下都是你的,就不能满足我的心愿么?先帝爷已经不在了,我在宫里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你和十四爷之间胜负已分,我在你身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不是么?”
胤禛闻言,头上青筋暴起,指着大门对我吼道:“滚!别让朕再看到你。”
我向他福了一福身子,顺从的说道:“奴才告退。”起身,倒退着离开大殿。
徐徐的关上殿门,看着胤禛孤独的身影渐渐在越来越窄的门缝里消失,我像一瞬间经历了整个人生,心里却很平静。
回到住处,一眼看见窗边的碗莲,她已经干枯发霉了。最近发生太多事情,忘记把水沥干收好,开的再盛的花,原来也有衰败的一天。闭上眼睛,两行清泪不由自主的流下。
三日过后,死一般沉寂的院子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门外的秦福毕恭毕敬的说:“姑娘,皇上恩准您去给先帝爷守陵了。”
“梁公公呢?”
“梁公公也去,您是现在就动身还是随着先帝爷的灵柩启程?奴才为您准备着。”
“有劳公公了,我收拾好东西就走。”听到梁公公也去,我才彻底放下心来,梁九功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的一条命。
打点好几件换洗的衣服,常看的书,打开柜子,拿出那把黑伞,还有那枚色彩斑斓的陀螺。想带走的也只有这些了。把所有的首饰,赏赐都装在匣子里,留给璎珞吧,现如今只能留给她了。
正想着,听着门被推开了,璎珞气喘吁吁的扶着门框,人未走进,话先进来——“姐姐,我要跟你一块去守陵。”
我正在叠衣服,有些意外的问璎珞:“你怎么知道姐姐要去守陵?”
“我在御前当值,听见万岁爷对秦福的吩咐,趁空就来找你了。姐姐我也要跟你去。”
原来是这样,我扯出一丝笑说道:“说什么傻话,姐姐也不是去什么好去处,你现在是宫女的头,再熬两年就出宫了,跟着我干什么?”
“姐姐,我没说傻话,你一直做宫女的头,可是你开心么?你不是跟我说顺利出宫最重要么,可是莞姐姐她……我怕我也熬不到那一天。再说你跟着一个老太监一起出宫这像个什么话?就让璎珞陪着你吧,也好有个照应。”璎珞杏核般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我看,她的整个人都好像透明一般,我能读出她全部的心事。
“好,姐姐愿意让你陪着我,可是皇上会应允么?”
“我去求求十三爷,总要试一试啊。”
第二日早晨,天边微岚未散,天地万物的轮廓都朦胧起来,所以十三来送我的时候,眼前的人影也是模糊的。
“没想到十年之后,第一次好好相见竟是送别。”十三的话有些哽咽。
“世间想不到的事情有很多。”我对他淡然一笑。
他伸手把我揽住,接着说道:“是啊,比如你是我的……妹妹?你真的是我的妹妹么?”
我在他肩头用力的点点头,感谢这个姿势,让我可以不用直视他的眼睛。
他把我抓的更紧,我开始享受这怀抱时他却忽然松开,从身后的随从手里拿过一个精致的鸟笼递给我,里面有一只白色的鸽子。
“落红?”我惊奇的问。
“不是,落红已经不在了,不过它也叫落红,拿着吧,有什么需要的就联系我,它认识回来的路。”
我摇摇头,想把它放飞,十三却按住了我的手,“别,就算留个念想。”
我看看它那不谙世事的左右摇晃的小脑袋,点了点头。
坐上车,把鸟笼交给璎珞保管,把装首饰的小匣子伸出窗外递给十三,说道:“这个给翠儿吧。”
十三托着匣子,对我微一颔首,我放心的放下帘幕。
前面传来梁九功有节奏的鞭声,哒哒的马蹄一步一步的远离紫禁城。闭上双眼,不知道为什么,眼前不停地浮现出被我遗留在桌上干枯的碗莲。
不自觉的摸了摸胸口的琉璃,发觉衣襟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拿出一看,是康熙留给我的手谕——“持此手谕者,往来何处,任何人等不得阻拦,所到之处,如朕亲临。壬寅年十一月十二。”
看着有些褶皱的字迹,我恍然大悟,原来康熙写这个手谕就是想放我走。不过,没用这手谕,我靠自己也离开了皇宫。
颠簸的马车并不能激起我心底的一丝波纹,心里平静的像一口古井,好像此刻飞驰的马车带我驶向的不是埋葬死人的墓地,而是人人向往的天堂。
不过这两者在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没有什么分别。
如果可以,我也想和我爱的人度过并不长久的一生,不问过去,不想将来,可是我发现我根本做不到。
不知是因为寒冷的侵袭还是墓地的阴气,很久没有犯过病的膝盖,在踏上遵化土地的那一刻开始隐隐作痛。我抚着右膝盖,眺望眼前一马平川的景陵。丝毫看不出所谓的雍容不迫,地臻全美。
第一次来到皇陵的璎珞显得有些兴奋,新奇的看着下马石和各式的神像。梁九功依然弯腰低眉不发一语。
我们被安置在守陵人生活的院子里,契泰一族因为祖上部族战争失败,被贬为贱籍,世代在此为爱新觉罗家守陵。因为这个关系,契泰这一支渐渐没落,到如今只剩几口人,在这里因为祖先的失利尽心的为皇族守陵。
环境比我想象的要好,至少住处够宽绰,当然这是建立在契泰族人丁稀落的基础上。
在景陵的第一顿饭,我做好了之后给梁九功送去,梁九功看见我,连忙起身说:“姑娘啊,你原来是伺候先帝爷的,老奴怎敢劳驾你送吃的啊。”
我把碗放在桌子上笑道:“都已经出宫了还说什么老奴啊。”
梁九功苍老的容颜上突然出现懵懂的表情,“那,说什么啊?”
“说‘我’啊。”
“我……?”梁九功试探性的重复,颤抖的声音里透着疑问,随后摇摇头自言自语般说道:“改不过来喽。”
“我”究竟是个多难的字眼,为什么这么多人想说却不能?
我无奈的转话题道:“您是长辈,我理应照顾您。再说原先在宫里我也没少得您照应,要不是您告诉瑞嫔那件事,在永和宫瑞嫔也不会帮我,我还没跟您说过谢谢呢。”
梁九功听罢,对我笑着摆摆手,脸上纵横的皱纹都皱在一起,说道:“还说什么谢谢啊,这次你还想着老奴,老奴还要谢谢你哪。”
我有些疑问的说:“您知道?”
梁九功轻笑了一下说道:“知道,除了你,别人没那么大的面子。”梁九功说罢长叹一口气。
我闻言一愣,“您知道我和……?”
“知道,其实先帝爷也知道,有什么能瞒得过他老人家的法眼?先帝爷有苦衷啊,只能装糊涂。”
脑海里忽然回荡着在春晖堂康熙跟我说的那几句话,脑子嗡嗡直响,摇摇头对梁九功说道:“谙达,出了宫就不说这些了,快吃饭吧,都凉了。”
“好好。”梁九功拿起筷子,又忧心的对我说:“姑娘啊,你还这么年轻,以后难道在这呆一辈子?”
我拿自己打趣道:“谙达,我还年轻呢?”
梁九功被我逗笑,说道:“跟老奴比可不年轻么。”
“那您老跟彭祖比,也是年轻人了,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说完笑着看看梁九功,开门离开。
远离了紫禁城的火墙,这个冬天显得异常的寒冷。我的右膝盖一阵一阵传来钻心的痛,其实痛还在其次,我无法忍受伴随着膝痛从心底泛起的对胤禛不可遏制的思念,其实我又有哪一天不想念他,每天闭上眼睛,他的面容就在我心里乱爬,所以我开始彻夜彻夜的失眠。
远离京城,逃离皇宫,不用终日提心吊胆奴颜媚态,找一个偏僻安静的院子,静静等待日升月落,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如今我得到了,可是我不知道得到它的意义是什么。我仿佛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没有灵魂。原来我的灵魂已经死在了我一心想逃离的地方。
雍正元年初,胤禛率领着众大臣,将康熙的灵柩送到遵化,让康熙入土为安。是日,所有女人全部回避。
我知道自己和胤禛踏着同一片土地,怎样也不能安心的躲在屋子里。躲在高大的石像后面,远远的望着一袭龙袍的胤禛走在神道上。其实我完全辨认不出他的五官和表情,只是通过衣服的颜色,分辨出这人便是胤禛。身后是望不到边的仪仗和旌旗,整支队伍不近人情的移动着,整齐肃穆的让人害怕。我闭上眼睛,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萦绕全身,不由得贴紧石像,任他们远去。
我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插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