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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

作者:Olga | 分类:言情 | 字数:32万

41.献舞

书名:凌霄 作者:Olga 字数:8385 更新时间:2024-10-10 22:44:02

绣阁绮罗香,烟横鸳枕,帷褰凤锦在莹莹的烛火中泛着一层油亮的金光。

窗外乌云汇聚,遮蔽了半空中一轮宝月,世界骤然陷入漆黑,仿佛被谁打破了地狱与人间的隔阂,魑魅魍魉借着夜色掩护随着萧杀秋风肆虐人间。

雕花圆窗无声洞开,仿佛一张吃人的嘴,袒露出窗外的阴森恐怖;又像一道逃生的门,让人窥见室内的祥和奢华。一阵冷风卷着枯枝残叶旋进窗内,吹灭了绕床而设的银烛,黑雾弥漫,暗香缭绕,屋内气温突降,睡梦中的凌霄下意识抱紧暖衾,不安辗转。

一道紫色闪电划破长空,炸雷惊响,天崩地裂般撼动人心,凌霄蓦然惊醒,只觉得头脑浑浑噩噩,全身绵软无力,张口欲呼,只听到喉咙中发出依依呀呀含糊不清的低鸣。

冷风鼓动帐幔,香气愈浓,凌霄难过的不能呼吸,她想伸手掐自己一把,好分清自己现在是梦是醒,可下手无力,肌肤麻木失去了触感,她惊恐的瞪大了眼睛,可是四周一片死寂,黑暗茫茫像是没有边际,没有光,没有声,没有生命的迹象,时间像水沟里淤积的黑泥,浓稠黏滞,长得没有尽头,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忍耐的极为艰难,就快要溺毙在这袭人的香气中,渐渐不能思考……

电闪雷鸣过后,大雨倾盆,风来的地方渐渐亮起一星火光,照亮一个惨淡的影子,噼里啪啦的雨声落进耳里,仿佛是大鬼小鬼敲响铜锣为亡魂开道,凌霄紧张的望着火中的影子,渐渐明晰,一袭黄色纱衣刺痛了凌霄的眼睛。

火舌一寸寸将那个背影吞噬,刺鼻的香气中夹杂了一股让人恶心的腐臭,凌霄紧闭双眼不敢再看。

似哭似笑的嗓音像一条巨蟒将她越缠越紧,一双冰凉的手摩挲着她的脖子,凌霄惊诧的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长发披垂、浑身素缟的女子半跪在自己床边:焦黑的枯发挡住了她的面庞;头顶的银簪经过大火的淬炼有些发乌,暗哑无光;那冰冷的没有一丝人气的手,在她脖子上流连,十指紧扣、越收越紧,凌霄被卡得张口呼吸,眼球都快暴突出来。

蓦的,女鬼甩开长发露出一张惨白的脸,两道柳叶细眉下是一双空洞滴血的眼睛,那张脸倏忽拉近,凑在凌霄眼前,口中喷出一股恶臭,凌霄一阵眩晕,昏死过去……

*

帘外雨潺潺,秋意阑珊,满池子荷花在一夜狂风骤雨中颓然枯萎,它们绚烂了整个漫长的夏季,在秋雨绸缪的清晨瞬间老去,仿佛在慨叹世事难料。

海恩在门外等了一刻,仍不见屋内有动静,推门而入,房内悄静似无人,掀开帘子,凌霄满头大汗、呼吸急促,挣扎着想要从梦中醒来。

海恩轻唤她:“娘娘,娘娘……”

凌霄满面痛苦,整张脸因为恐惧而扭曲变了形,那四道鞭伤赫然。

海恩只能扳住她双肩将她晃醒。

凌霄尖叫一声、双手撑在身后腾的坐起,口中连呼:“鬼!鬼!鬼!”

黑恩抚着她的背,将外衣披在她肩上:“不怕不怕,只是梦罢了!呸呸!大鬼小鬼莫近身!神仙地母保平安!”海恩朝空中唾了两口,似要把不详的东西驱走。

凌霄顺过气来,双手抱肩靠在海恩怀里仍旧瑟瑟不止,海恩老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抚摸着凌霄的手背,扎的她有点痛,但真实温暖:“我昨晚,梦见六公主了。”

海恩宠辱不惊的脸上微微变了色:“等下我就去请两个法师来做场法事,要不然换个屋子,夜里我搬过来守着你睡……”

凌霄摆摆手,总觉得昨晚的梦做得太真实,头脑里一片混乱:“我渴,你给我倒杯水。”

海恩起身,凌霄忽然看到水色褥子上一个圆圆的红点,她伸手去摸,已经干掉了,用指甲抠下来一点粉末,嗅一嗅,竟是女孩子擦的胭脂香,昨夜那张鲜血淋漓的脸在眼前晃过,凌霄顿时豁然开朗。

海恩看她脸色不似方才焦急,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凌霄正要开口,阿特慌慌张张跑进来,满脸泪痕、一脸惊恐的比划着门外。

海恩指责她:“大清早就哭丧着脸,你越来越没规矩了!心里芝麻大的事情都藏不住!”

凌霄披衣下床跟着阿特往外走……

下人房前的院子里种了一株桃树,春荣秋实,前两天刚收了桃子,徒剩一树绿叶。许多丫头披头散发围着桃树指指点点,见到凌霄来了便噤了声,让出一条路来。

凌霄不明就里,跟着阿特往里走,触到那残忍的一幕,忍不住转过背去:绒绒被人剥了皮戳瞎双眼用一根绫带倒挂在树上,地上滴了一片鲜血已经凝固。

凌霄扶着海恩伸过来的手才没有倒下,她对自己说:不能慌,不能慌。

她若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露出怯懦,那就圆了躲在幕后操纵一切的人的意;她若是饶恕了昨夜经历的、今晨看到的,那就是向那双黑手低头。那双冰凉的手,已经掐到自己脖子了,是在示威!杀掉绒绒,是为了断绝自己的后路,从今后,再也不能指望修斯来保护自己了。

凌霄冷静的扫视众人,转身将绒绒从树上解脱下来,这具曾经温热的身躯不再活泼,它龇着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它至死都在挣扎。

凌霄强忍住泪,摸着它僵冷湿黏的肉身,雨丝飘在脸上如冰棱,凌霄翻看着绒绒脖子挽的结,忽然扯出一丝笑,目光在众人脸上梭巡,最后锁定在一人身上。

凌霄步态雍容的朝她走去,沾着绒绒身上的血的手指摸着她的脸蛋,在她眼眶下留下一抹猩红:“之之,你一夜未眠,可真是辛苦了。”

之之惊诧:“娘娘,奴婢方才才起来,昨夜睡得可沉了,连外面的雷声都没听到,今天早上拉开门一看,才知道昨夜下了雨。”

凌霄冷笑:“别人都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只有你,穿戴整齐。是因为早就料到今天清早会有轰动的事情发生,所以预先就准备好,等着看热闹吧?你连头发都梳好了,唯独脸上没擦脂粉,是怕我从你脸上看出破绽吗?你确实是个灵心慧性的女孩子,别的丫鬟用的都是宫中配给的脂粉,唯独你的胭脂是自己秘制的,带着独有的荷花香,让人闻过一次就忘不了。那日我还以为是池子里荷花的味道,今天早上才知道原来是有人偷采了荷花研磨做了胭脂。”

之之在凌霄的逼视下惶恐不安,强辩道:“娘娘息怒,奴婢确实偷偷采了栖翠阁的荷花做了胭脂,但这胭脂不是奴婢一人在用,宫中的姐妹闻着香,便讨了去,奴婢再也不敢了,娘娘饶了我这次吧!”

凌霄冷眼瞧她:“那这个结,除了你,还有谁会绾?那日我见你系舟时用的就是这个绾法,现在你的腰带,系的也是这个结。”

之之像被人抽去了背脊,跌倒在地,哑口莫辩。

凌霄寸步不让:“曾经有人从我房里偷去了一样物品,反咬一口栽赃我偷窃,从那以后我便在房中地毯上洒了胭粉,谁进过我的房间,看看鞋底就知道!海恩,去她房里搜搜,看有没有一双鞋的底沾了紫红色粉末。”

之之磕头求饶:“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凌霄俯瞰她:“要我饶命可以,说出你背后的主谋!”

之之的嘴唇咬出血来,她哭着说:“奴婢不能说,奴婢说了必死无疑!娘娘宅心仁厚,饶奴婢一命吧,奴婢做牛做马来报答您!”

凌霄蹲下身平视着她,用两个人才听得到的语气跟她说:“你以为你不说那个人就会放过你?就算我今天没有把你揪出来,他日她还是会杀人灭口!昨晚你本来有机会掐死我的,可是你没有,你只是吓我一吓,你那一丝善念,让我不相信你是个狠心的女孩儿。之之,就算你不肯说,我也知道他们是谁。”

六公主死前凌霄曾去看过她,这件事天知地知,还有一个人也知道,他利用这一点想要逼疯她,他清楚看到她的软肋,他的步步为营让凌霄反击无力,今日的凌霄非比往昔,再艰难也要努力活下去。

凌霄将绫带丢在她面前,语气无比坚毅:“既然你用它绞死了绒绒,现在我就赐你用它结果自己。海恩,把她带到长平宫外去行刑,这儿怨气已经够重了。阿特,把绒绒的尸体厚葬了。”

凌霄跟海恩交换一个眼色,丢下众人往栖翠阁走去,勉强撑到没人的地方,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摊开的手掌里有乌黑的血迹,沾着几缕雪白的绒毛,被风一吹,飘飘摇摇散落在泥土里,杳无痕迹可循。

大雨磅礴,最后一丝可供依赖的温暖也被冲刷殆尽,湿漉漉的伤口裸/露在雨中,让人无所适从。

*

风卷龙沙,云垂平野,晚来密雪交飞。

冬雪下的时候,烙轩城里来了一个从帝丘来的商队,他们在七安街搭了简陋的帐篷摆摊,贩卖珠宝玉器,样样精美绝伦,堪比皇宫佳品,惹得达官贵人纷纷抢购,就算是买不起的穷人也可以围观,他们的叫价比图坦本地的珠宝商的进价都要便宜,物美价廉的东西谁不喜欢,立即让七安街上的祖传老店门口罗雀。

摊主是个细皮白面的年轻小伙,脾气温和,能说会道,把图坦语说得溜溜转,比土生土长的图坦人还要地道。别的商人老远看见衣食无着的乞儿便要轰开,生怕他们踏坏了自家的风水宝地,可这个年轻人不但不赶,反而将他们请到简陋的帐篷里坐下,给他们好吃好喝,添置棉袄,还耐心讲解如何辨识珠宝,立即获得他们争相传颂,声望直追神祭大人。好多目不识丁的平民日连夜走上十几里路就是为了见识一下这个声名鹊起的外地小伙。

见过他的老人们说:一看他面相就知道是好人呐,慈眉善目,温言细语,夜里周身都发出佛光,真是菩萨转世。

受过他恩惠的乞儿说:这个哥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能,什么东西经他口里说出,再难也能懂!

偷瞧过他的姑娘们说:面如玉盘身八尺,仪表堂堂玉树临风,赛过人中龙凤,堪比瑶池仙家。

与他接洽过的达官贵人们说:真是潜龙盘于井底,鸾凤隐于山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年末岁尽,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辞旧迎新,这个让人嫉妒让人羡慕的珠宝铺子也闭门谢客,有人说是回家过年去了,有人说曾看到宫中宣召官送来一个金黄色诏书,宣他入宫面圣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总之,这个儒雅少年的一举一动落在他们眼中都够咀嚼上三两天的。

一个身穿青色棉袄、头戴貂皮大帽的十一二岁小伙揉着冻得通红的鼻尖站在廊下望雪:“少爷,您这样做赔本买卖连路费都赚不回来,还倒贴那么多银两,难道就图一个好名声吗?我们又不打算在这边长做,您这样干,为啥?”

衣衫单薄的少年勾完最后一笔才悠闲抬头,修长白皙的手指轻叩案头镀金圆盘里放着的一个金黄色锦帛:“你知道这个可是千金不换,这一趟我就算血本无归也值了。”

小伙撇撇嘴表示不屑:“我们王爷随便一句话就能自由进出夏宫,您要是想见图坦王,让王爷写封信就好了嘛,何必费这么多心思。”

少年低头欣赏自己墨迹未干的画卷,唇边浮出一丝浅笑:“容德,你不要开口王爷闭口王爷,在这里,我是你的少爷,我们府上三代都是本分生意人,你不要说漏嘴了,惹火烧身。”

容德不服气的小声嘀咕:“这里不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嘛,又没外人,还装?”

容德觑一眼他的画:“少爷,您在帝丘的时候就一直画这个姑娘,我都看您画了不下一千张了,您怎么还不厌啊?再说这名女子也不见得有多美,我觉得您还是画九公主漂亮,特别是那副‘临水芙蓉’,都被汉王收入宫中,逢人便夸。”

少年兀自沉醉,待墨迹风干小心卷好:“每画一遍的心情都不同。困倦时画她,觉得清醒,迷茫时画她,得到指引,伤怀时画她,感觉安慰……”

容德忙追问:“那您现在呢?又是什么心情?”

少年眸子里漫上笑意,恍若桃花仙人,千树万树桃花因了他这无限温柔的一笑而绽放:“现在?憧憬、害怕、欣喜、忧愁……道不尽相思……”

容德机灵的问道:“难道她在图坦皇宫里?”

少年收起笑意,纯黑的眼眸里澄明如洗,让人猜不透一丝心绪:“她在我心里。”

容德知他这样,便是不愿再说,于是乖巧的转了话题:“少爷,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少年回答的干脆爽利,仿佛胸有成竹:“开春就走。”

*

室外天寒地冻,宫花似雪,禁月如霜;室内暖意如春,金樽玉杯,觥筹交错。真是冰火两重天。

王公贵族席列而坐,拉缪表情淡漠,任谁前来搭讪都只是浅浅一笑,让人不好意思再说更多,别处的热闹更衬得他隔山隔海不可亲近。

修斯的席位空着,这个傲慢的王,从来都是最后一个入席,那样惊天动地的闹过一场之后,就如天外一缕清风来去无踪。

一个年轻人身边带着一个孩子摸样的仆从低调的进入了正殿,无需一言,便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目光,连神情萧索的拉缪也微微抬头与他对望了一眼。

图坦首屈一指的富商赫拉老爷屈尊降贵起身亲迎:“夏公子,这边请,我有一群朋友,都等着见识你的风采。”

年轻人大方还礼,他身旁的小侍童面对这么多人的注目毫不怯场,主仆两人在富甲商圈中落落而坐侃侃而谈,惹来对面自诩清高的权势之人的鄙夷,有人小声说道:“满身铜臭味,不就是贩卖珠宝吗,连个正规店面都盘不起,有什么好得意的。”

礼乐声起,众人毕恭毕敬跪迎皇上皇后。

缇斯在众人中一眼认出那个名噪一时的少年:他谦卑的低垂着头,乌黑的发丝用一只青玉冠盘在头顶,浅青色斜襟阔袖汉服,清脆而不张扬,伶俐而不圆滑,略显单薄的身躯凝聚着一股坚韧不拔之势。

礼毕,少年抬头,一对乌玉般黑曜的眸子光泽如漆,恍似云中世界,方知静里乾坤。

缇斯诧异:按理说这样的眼眸见过一次便一生难忘,他觉得似曾相识,搜肠刮肚又记不起来何时何地见过。

宴会继续,缇斯不动声色暗中观察那少年:他彬彬有礼又进退有节,让几位存心刁难的官员知难而退,他脸上始终挂着平易近人的微笑,一派坦诚,人们争相与他交好,就是为他时时刻刻流露出的善意所惑。

难怪有人说:“大巧无术,用术者,所以为拙。”最大的巧智是不用任何权术,只要是运用种种心术的人,都不过是笨拙的。

这个少年年纪轻轻,就深谙其中真谛,着实罕见,难怪常常有人在自己耳边吹嘘他的神通,一点也不为过。

宴会进行到一半,按惯例是百官献礼,皇帝赐福的环节,年年如此,毫无新意。

缇斯依旧强打起精神跟众人虚与。最后呈上的是一尊紫玉髓精雕如来,通体透明,周身笼罩着一圈五彩光晕,仿佛真是佛祖显灵,仁慈祥瑞。

缇斯命人呈上来细看,皇后看了也是赞不绝口,仆赫在一旁小声提醒:“这是帝丘来的商贩夏汐风献给陛下的。”

少年适时站到人前,双手作揖:“愿陛下无量寿,裕国利民。”

缇斯望着他劲瘦的身板,如同南山青松,沐浴巍巍天风而屹立不倒,细辨他清俊的容颜,眉宇间深藏着长剑出鞘的犀利,让人想起风起无月的战场,他虽笑意融融,可眼眸如幽冥,能吞噬万物。

缇斯眼中寒光一闪即逝,又恢复了道貌岸然的摸样:“你就是盛名一时的大汉游商——夏汐风?小小年纪器宇不凡,果然名不虚传,真是后生可畏。”

夏汐风轻笑,黑眸清亮,仿佛只是不谙世事的少年:“陛下过奖了。草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求陛下成全。”

缇斯饶有兴味,果然如此,第一眼看他就知道他不是个妄图攀附权贵的人,这个人野心极大,城府极深:“说来听听,只要不是纳地效玺、请为潘臣,其余事情,我都可以考虑。”

这话说得锋芒毕露,让人胆寒,可少年依旧谈笑风生,显得毫无心机:“陛下取笑了,草民只是个投机钻营的俗人,哪里有窃国的野心呢。草民只是听说陛下后宫中有一位妃子是汉人,所以草民斗胆备了一份薄礼,还望笑纳。”

皇后轻哂,一脸鄙夷,缇斯正要开口,门口处传来一声大笑,来人狂放不羁,让人侧目。

竟然是修斯,他也不进来,就站在烛光照不到的暗处厉声呵斥道:“哪儿来的黄口小儿,皇帝的妃子岂是你可以觊觎的!”

少年不卑不吭的回击:“殿下言重了,草民只是献礼,并非想见到皇妃本人。”

皇后幽幽开口:“夏汐风,你只知那名大汉女子曾是图坦皇妃,却不知她因为不守妇道,入宫不到一年便被废黜了,后来又因为手脚不干净被毁了容貌,她现在的地位,不比宫中婢女高多少,你若想见她,也不是不可以。你们汉人重礼数,你好心送她礼物,不论贵贱,她都应该当面感谢才是。”

修斯忿然作色,坐在自己位置里闷头喝酒不再做声。

缇斯不悦,又不便当着众人的面与皇后决裂:“夏汐风,你备的礼物可否拿出来让众人同赏?”

少年笑若春风,大方道:“当然可以,只怕有污圣目。”

容德将背上背着的一副图卷抽出交给婢女,画卷展开来,艳惊全场。

图中所画江南春/色,墨韵明净,生气盎然,工笔细腻若游丝,纤而不弱,力而有韵,具有刚柔相济之美:桃花夹岸相映红,江水潆洄,林中茅舍,茅帘外犬吠鸡鸣,竹窗下,蝉吟鹊噪,方寸图画间书尽半世风烟。

缇斯赞道:“好画!绝世佳作!”

少年谦虚一笑:“塞外风景虽雄壮,但待得久了难免会思乡,所以草民送上一副江南风情图画,聊以慰藉凌妃的思乡之情,让陛下见笑了。”

皇后斜/插/进来:“陛下,既然您都夸赞这画好了,就让收礼之人来回个礼吧。”

修斯猛然抬头,目光中流露出愤怒。

缇斯点头:“宣沈夫人进殿。”

*

凌霄来了,脸上蒙着青纱,步履轻盈,像画卷中走下的美人,染着墨韵,带着空山新雨后幽旷恬静与清新的气息。她的出现引来窃窃私语,牵动着许多人的目光。

凌霄跪恩过后望向那个少年,在他眼中飘过的一丝惆怅惊讶中,凌霄觉得迷惑:“谢谢夏公子的礼物。”

皇后别有用心的笑道:“汉朝有‘墨刑’:据罪状之不同分别在犯者面部﹑额部﹑项部﹑臂部或身上刺字,用以标明犯罪事由及发遣地点。沈夫人,你何必用面纱遮掩,何不让众人看看你脸上的伤疤,让大家都明白,以身涉险的后果呢?”

殿中鸦雀无声,凌霄似乎是笑了,抬手揭下面纱:兰眼抬露斜,樱唇映花老,美人天上落。那四道鞭伤并不如人愿的消失无踪。

拉缪的面色不喜反悲:在宫中,聪明毕露是必死之兆,而凌霄,显然还不懂得这个道理。

皇后花容失色,惊恐道:“你……你怎么会?你明明……明明被毁了容貌了啊!”

凌霄微笑,香肌玉暖,宝髻云欹:“老天有眼,明辨是非黑白,公道自在人心。”

皇后愤愤然,只能隐忍不发,转而说道:“早有耳闻你们汉人男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女子能歌善舞,单是看看春芳院里的汉妓生意兴隆,就知道那些靡靡之音、妖娆之姿传入我们胡地迷倒了多少人。今日见识了夏汐风的画,果然令人叹服,就是不知道你们汉人的舞蹈,是否真如民间传闻的那么香艳,既然百官都在,又是辞旧迎新的喜庆日子,不如沈夫人给我们表演一段,让我们也开开眼界?”

修斯将手中的酒杯猛的往桌上一放,深褐色的玛瑙杯立即四分五裂:“皇后娘娘,沈夫人不是芳春院里的歌妓,也不是铜雀台上的舞姬,您这样贬低她,不仅有辱皇后的身份,也让大汉人看我们笑话,毕竟,沈夫人曾是图坦皇妃,即使被废,也还是陛下宫闱中的女人,您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该这样诋毁她!”

皇后拂袖而起,居高临下逼视着修斯:“三殿下是说我不配做皇后吗?你这样袒护一个外姓女子,就对得起自己奥尔夏王的称号了吗?你这样公然反驳,就不怕让大汉人看了笑话?”

正当两人针锋相对之际,凌霄轻声说:“皇后,罪妾愿意当众舞蹈一回。”

修斯震惊,不解的望着凌霄,凌霄冲他眨眨眼:修斯,你不是说想要看我舞蹈一次吗?错过了这一次,也许这辈子都没机会了,你可要仔细看好。

修斯触到她平和的目光,瞬间明白,转怒为悔,暗自嗟叹。

*

几个女婢合力抬上来一个绣花屏风横档在众人面前,殿内灯火半开,屏风后点着数十盏烛台,亮如白昼。

凌霄站在屏风后面,屏风上投下一抹纤细的影子。

鼓声起,疏落不一,凌霄举起双袖,随着鼓点时急时缓,束腰上流苏飞舞,如蓬草迎风,追云逐月,似要踏空而飞。

凌霄心中想着在拉缪宫中所看的那十来副图画,画中美人似乎牵着她的手带着她一起旋舞,那名女子似乎在她眼前,又似乎融入她体内,凌霄渐渐分不清是自己在舞蹈还是在看那女子舞蹈,灵魂飘飞到肉身之外,凌霄渐渐感觉自己化成了一缕青烟,渐渐虚无。

她看到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倒映着一个女子舞蹈的身姿,她时而明媚如三月桃花;时而妖娆如黑色曼陀罗;她时而欢快让人为之醉倒;时而悲戚让人心痛欲绝……舞到癫狂时,世界倏忽湮灭,漫天繁星以飞蛾扑火之势坠入湖中,所有光亮都消失,四周一片漆黑……

凌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汗湿衣衫重,屏风后数十盏烛光全部灭了,自己跌落在黑暗里。

透过屏风,她看到对面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最高处的男子以一种又爱又恨的眼神盯着自己,仿佛中了魔,那迷离、失落、忧凄的眼神泄露了满腔心事,那些被封存的回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撕裂皮肉,倾巢而出,扑动着双翼朝凌霄飞来。

凌霄移开眼睛,不敢去看,缇斯此时的眼神,如同一个黑色的漩涡,一旦陷进去,就永远拔不出来。

凌霄被坐在灯下那个颀长的身影吸引了目光,原本半开半掩的灯火被他挡去了大半,他深陷在明灭的边缘,仿佛恶魔与天使的结合:一半身体披着洁白的羽翼,几丝缱绻的醉意里,荡漾着犹如桃花般烂漫的少年情怀;一半身体长出狰狞的荆棘,弥漫着黑雾,像是没有尽头的森林,谁也望不穿。

凌霄被他左眼的温柔与右眼的惨烈震惊,他的眸子如同星辰,即使在那么微弱的灯光中依旧闪耀动人。

凌霄摇摇头,撇下那个送画的少年,在人群当中搜索着拉缪的身影,他离她最远,仿佛嵌进了夜色里,跟黑暗融为一体,明明是那样洁白的一个人,竟然可以在黑暗中藏的这么深,以至于凌霄一时都找不过来。

凌霄急切的想要看清他的表情,可惜太远了,人影憧憧、如山如海,凌霄苦笑:他们从来都是云泥之别,这个距离,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处心积虑而改变过。

凌霄颓然站起,才发现盘坐的太久,自己双腿麻木。

凌霄起身离开前突然记起自己舞蹈的目的,蓦然回首寻找修斯,修斯已经从桌旁起身离开,凌霄仿佛看见他笑了,长歌当哭,那笑容比哭泣更让人悲伤。

凌霄都快要忘记他笑的摸样了,犹记得初见时,一轮红日冉冉而升,他的红瞳让日光都失色,曾经那样骄傲的一个少年,如今却在爱情的折磨下变得如此委顿,凌霄扭回头接着熄灭的烛火还未被点燃,快步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