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无机微微睁大眼,看着单夏认真的模样半天说不出话来。

单夏给唐无机的感觉,长期以来一直是不太靠谱的,他有时候会犯些小错，有时候会遗忘一些零碎的小事情。严格来说,这些也算是一组数据会拥有的特性，谁也不能保证一组数据永远不会在运行的时候出bug。单夏经常冒出来的不靠谱，明显是他内在数据运行时出了点bug,而这通常是编程时导致的先天问题,所以他即使想改，恐怕也很难改得了。

但是单夏现在的样子,很难让唐无机联想到不靠谱这样的字眼,他的样子会让唐无机觉得,他说的话是可信的，他说的内容恐怕是真的。

“我知道你有点难以接受，我也是搜肠刮肚想了好几天，才能基本确定这个说法很可能是真的。……以前我们有队友借着整天跑现代世界的便利，搜集过其他国家和地区的神话传说。他经过整理和对比，曾经无意间跟我们开过这样一个玩笑‘全世界只有中国的神话传说能讲清楚史前大洪水爆发的原因，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外国的神话传说有多不靠谱！连确凿历史事件的前因后果都讲不清楚，全推给神降天罚这种说法了，我看我是不用继续再调查其他国家的神话传说了’。”

单夏学着他那名队友的语气说完，又换回了自己的语气和声音，问唐无机：“你从这句抱怨着的玩笑里看出什么？”

“外国的神话传说讲不清洪水爆发的原因？……就算是这样，难道有什么奇怪？”

“奇怪就在这里啊。外国关于史前大洪水出现的原因，通常都只有‘因为人类罪孽太多，所以神降下天罚’之类的原因，然后他们的诺亚方舟之类的，都说的是神提前找到道德高尚的人，教导他们制作躲避洪水的利器。这个传说在全世界范围的古老民族里都差不多，都是什么在洪水到来前几天，神告诉他们要降下惩罚，用洪水杀掉有罪孽的人，但是神也总是会给具备道德的人们留下一条生路。以前我看过所有团队里的资料，并没有太注意外国的这些神话传说，现在……你注意到问题在哪里了吗？”

“你是说……神以道德作为标准筛选活下来的人，这里有问题？”

“不，不是这个，不过你说的这点我之前没注意过，想想可能真的有问题，道德又没有数值衡量，那些所谓的神又是怎么准确地找到那个人的？这说不定是在给其他标准打掩护。”

唐无机点点头，想了想又道：“是说那些神话传说里都有神提前告诉了他们灾难要降临么？”

“没错。问题就出在这里。即使是在我们自己的神话传说里，也有这种一部分人被提前告知洪水要来，天神教导他们用法器对抗洪水的古老神话在。但是共工的神话又说的是，因为天柱撞坏了，所以洪水倒灌进了大地。我以前看这两者的内容只觉得有点矛盾，既然大洪水是突发事件，为什么包括中国人在内，全世界的人民都会提前接到神的警告和帮助？其实现在想想，反过来，这些神话也说明大洪水的到来是在天神的掌握之内的，那么再进一步，如果大洪水根本就是他们自己策划的，那就更说得通了。”

单夏捶了一下地板，“我以前真是太笨了，明明离真相这么近了，都没有想到那里去。如果接受这个说法，就完全能解释得通共工神话和大洪水神话的矛盾处了——这根本不是矛盾，而是整个事件的全过程！只是有关月亮光线的那个关键不知道为什么被隐藏了起来，才使得这两种在讲同一个事件的神话看起来有违和感罢了。”

是的，如果接受这个说法，那么有关洪水传说的脉络都可以理清了。唐无机微微抬眼，看附近的植物绿叶被风吹动而发出沙沙的微弱声音。

别的神话唐无机可能不太清楚，共工和祝融跟不周山那点事，他来这世界之前才专门关注过，最清楚不过了。共工撞断天柱之后，天倾西北，地倾东南，洪水开始泛滥了。

而他们又在墓室中看到，记载当时的事件是说，共工撞的天柱是把月亮撞坏了，从月亮缺口里射出了无数光线……

唐无机抬起头：“你的意思是说，其实是那月亮的光线导致了什么后果，使得当时的神们不得不策划一场大洪水，来应对这个后果？”

“就是这样啊，如果这样想的话，就能说通了吧。之前我们查到的那件不知道是什么事的‘惊天动地的大事’其实根本就是共工撞坏了月亮吧。”

唐无机不说话了。

其实他从前没有那么热衷于真相，或许跟从小接受杀手训练有关，他所接受的规则一向是做好自己的任务，获取自己该获取的情报。但如果是自己不该获取的，即使那情报就白纸黑字写在自己的任务物品中，也不要试图去查看。

因为绝大多数时候，他们所做的任务背后的真相也许不是那么好听，也不是那么尽如人意。

有时候不知道其实会比知道开心很多。

很显然，单夏推敲的这件事，它如果是真相的话，就不是一个会让人开心的真相。

“话说回来，如果我们的猜测没有走偏，”单夏一脸沉痛地说，“那么我们经历过的和正在经历的这些世界里的人们，很可能和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祖宗。”

唐无机还是说不出话来，无法回应。在他的想法中，他所穿越的那些世界，除了玩家和自己不一样，其他人也都和自己差不多，属于数据流，只是看数据化的程度有多不一样罢了。这属于本质上一样。但这和拥有同一个祖宗完全不是等同的意义。

和任何世界的人都可能拥有同一个祖宗，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说他和那些被他划归为玩家的人类在很久很久以前，或许都能称得上是一家人。

不能否认，唐无机从前对人类是很不理解的，他也毫不怀疑地认为，自己和人类完全不是一个种类。

现在被告知和人类有同样的祖宗，就好比机器人瓦力被告知他本来就是个人类一样，那就是想要接受都很难。虽然瓦力也向往人类，但它也不会认为自己就是个人类。

唐无机就是这样，他虽然觉得单夏不会把特别不靠谱的推测告诉自己，但是真的很难接受这个事实。这比人类接受猴子曾经是自己的祖先恐怕都难。

唐无机安静了好一阵，月亮已经悄悄地爬到了他头顶的位置。它的光芒倾洒下来，温和得像是每一束光，都携满来自宇宙的呵护。

唐无机问：“既然是这样，那也就是说各个世界其实是共通的了？那么为什么我们还要辛辛苦苦把玩家救回他们原本的世界中去？”

单夏也皱起了眉：“这点一直查不清楚。”

其实这才是最重要的，但唐无机也知道他们能把一切的起源查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他想了想问道：“既然是这样，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蜀山的资料我查过了，其实还想看看魔界的资料，似乎魔界的文字和人间的文字也不一样，我有点犹豫……你说要不要去找魔翳帮忙？”

唐无机垂头想了想，总觉得单夏要是真的贸然找他帮忙，还不知道会被怎么坑……最后能不能找到有用的资料，也不好说。

“……看看情况吧。”

“也好。现在姜承这件事也还不明朗。”单夏抬眼朝唐无机笑了笑，“一不注意就好晚了，回去吧。”

唐无机没有反对，他端上凤尾天机蹦了起来，又伸手拉了正在起身的单夏一把。大概因为蚩尤冢终年炎热，即使是在这样的深夜，单夏的手也还是温热的。

或许他们和人类的差别也并没有那么大。唐无机想。他们也是有温度的。

单夏收回手，先于唐无机从云来石上蹦了下去。

其实唐无机是有点不明白单夏的。他不明白一个看起来相当开朗的人为什么对“自己的死亡”一事好像浑不在意。即使是他这样的杀手，早已经看惯了生死，也有所牵挂，也并不希望自己死在其他世界里。

单夏不一样，他刚才看出，单夏一点也不在乎死亡。

难道他没有牵挂？

唐无机心里疑惑，但今晚困扰他的疑惑已经太多了，他已经没什么精力多问，他隐隐觉得，单夏大概也不会喜欢他来问这个问题。

有时候，在面对某些事的时候，唐无机并不认为询问是个好方式。

覆天顶中心地带还有几名魔在夜巡，唐无机和单夏是坦荡荡地从云来石那边过来，因此也不必偷偷摸摸躲着他们。迎面过来了两个魔，其中一个奇道：“道长和唐公子怎的这么晚还没睡？”

“到云来石那边看了会月亮，这就回去睡了。”单夏笑嘻嘻道，“几位辛苦了。”

那魔忙道：“不辛苦不辛苦，这有夜巡心里才踏实呢，万一人类半夜来突袭咋办？”

“也是。那就告辞了。”

“道长走好！唐公子也走好！”

等他们俩都走远了，另一个没说话的魔摸着脑袋疑惑道：“这大半夜的，又不是跟小姑娘谈情说爱，两个大男人看什么月亮啊？”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它正被大片的云朵遮挡，只能透出来迷蒙又灰弱的光线。实在是称不上好看。

“怎么不能谈情说爱了？你还别说，兴许人类现在就兴俩大男人谈情说爱呢？要不然魔君怎么跟那夏侯公子……咳咳。”

“魔君跟夏侯公子怎么了？”

“问这么多干嘛，赶紧巡逻去，拐弯那边我听到啥声音了，快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