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无机正想着,他俩不会是要睡一间房吧,忽然听到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响起：“师兄！”

他循声望去，就看到一个穿着道袍的少年从楼梯上叮呤当啷跑了下来，仔细一看，才发现发出环佩交击之声的是他发绳上缀的玉环。这时耳旁单夏的声音也响起来：“晓元！”

那声音显然是有些激动的。

唐无机侧头看去，就见单夏已经迎上去，上上下下把那被唤作“晓元”的少年打量了一遍,才道：“你长高了,近来可好？怎么到了扬州来？”

这少年其实是单夏的小师弟谢晓元，也是当初在纯阳被欺负得比较多的一名静虚弟子,当日谢云流叛出时他还是个小孩子,被同龄欺负多了，就养成了腼腆害羞的性格。

如今与单夏偶然相遇,谢晓元过了最初那股少年人易冲动的兴奋劲后又恢复了本性，略为腼腆地答道：“劳师兄挂心，晓元近来挺好！……师父说晓元武功练得还行，可以到江湖上历练历练了，才派了我到扬州来办事。”

单夏点点头，许是顾虑到他们如今其实已经分属两个不同的门派，并没有接着询问谢晓元来办什么事，只是说道：“我也要在扬州留几日，你若遇到什么困难解决不了，不妨来找我。”

“恩，晓元明白。”

单夏伸手摸摸他脑袋，又转头有些为难地问唐无机：“莫非我俩得睡一间房？要不我去房伯那儿睡吧。”

唐无机还没回答，谢晓元就问道：“难不成是客栈满了？要是的话师兄你跟我一块住吧，我们好久没好好说话了。”

唐无机那句“可以加个地铺”就默默地咽了下去。他注意到单夏对和谢晓元一起睡是并不排斥的，暗暗猜测他们师兄弟年少时是不是冬天也一起睡过一个被窝……毕竟纯阳冬天太冷，他们那一脉的生存环境也……总是需要安慰才能得到关怀。而他俩年纪看起来也没差几岁，应当是最容易亲近的年纪差。这么一想，也就不难想象谢晓元看到单夏为什么会这么激动地跑下来了。

唐无机小时候成了孤儿，有一段时间排斥外界，唐老太许是怜惜他，想把他的性格掰回去。他因此受了些关怀，不但跟唐无影一起睡过，还跟唐无乐一起睡过，一开始确实不太习惯，后来渐渐地反倒习惯了，和唐无影一块睡的时候会听他睡前念念如何才能让大伯也喜欢他，父亲和大伯为何不能和睦相处——唐无影从小就有这种希望大家都好的潜质。总体而言，和唐无影一块睡他只要做个忠实的听众就差不多了。

和唐无乐一块睡反而要有挑战性一些，也不知道唐无乐是什么心理，喜欢让他许愿望，这个愿望每回都要让唐无机憋半天，才能憋出来。为了不让唐无乐感觉太没挑战性，也为了不让更多人遭受祸害，唐无机的愿望就只能往别出心裁上靠，也蛮考验智商的。

单夏这才笑着跟唐无机介绍道：“这是我师弟谢晓元，你叫他晓元就行。”又转头对谢晓元，“这是师兄的朋友唐无机，与我一块在扬州调查一些事情，你喊他唐大哥便可。”

谢晓元立刻乖巧地喊道：“唐大哥。”

唐无机点头应下，又转头问单夏：“你就和你师弟一块住？”

“恩。反正我俩也很久没见过了。”单夏答得干脆，又对唐无机笑道，“明日我们一起过去。”

唐无机抿唇微微一笑，也没异议。

第二天他和单夏一块去看资料，粗略扫了一眼目录，就可以看出宅子里的资料全是手工记录的，而且分时间分类和信息分类两项，大约是为了找资料的时候检索方便。

唐无机随手拿起时间最早的那一叠文件，打开一看，看到的就是那位大师兄的生平记载，以及他进入的所有世界的简要记载。拿起第二本看，是另一个人接任务的行动轨迹。单夏见他看起了人物传记，就说：“自从发现有人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别人的记忆里后，他们就给所有被选中的npc建立个人档案了，这样等到某个人消失，其他人一对比资料人数就能够发现端倪。当然并不是所有被选中的人都是我们的成员，应该说多数其实都不是，所以那些消失掉的人的行动轨迹，很多都是比较简略的。”

唐无机点点头，又问：“我也有档案了？”

“没错。不过现在我们只有你的任务轨迹，没有更多的东西，等过段时间，莞姐应该会让你详细记下你之前那些任务的过程了。”

这虽然是可以理解的事，唐无机作为一个习惯了隐藏自身讯息的前杀手，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自在，他会不由自主产生一种被别人窥探的不安全感。

“除此之外，没别的方法察觉此事了？”

“理论上太困难了，你看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他忘记的还是他所爱之人……”

唐无机沉默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手中的资料，没发现什么新奇的东西，就去看第三份档案。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静不下心来了，见单夏已经从类别挑了份资料出来，大约是要去坐着看了，忽然鬼使神差地问道：“上次听说你是静虚一脉……怎么没跟你师父离开？”

唐无机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时候问这问题合不合适，但他就是问了出来。单夏愣了一阵子，瞧着不像是生气，倒像是在回忆。唐无机隐隐地，就松了一口气。

外面日光很盛，照进来，把单夏的面色也照得莹润起来。

“这事说起来可就话长了……”单夏微微笑了一下，自己反身坐到了桌边，“你要是乐意听听，我倒是不介意讲讲。”

不乐意，他还问什么？

唐无机干脆也抱了那第三份档案坐到单夏身边去。“你说。”

“我小时候原是孤儿，因为练内功的根骨极佳，被师父捡到，收入了门下。……我师父是大弟子，可以说武艺上最得师祖真传，他内外双修俱佳，教教我紫霞内功，自然是没什么。但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他教了我没几年，就叛逃出教了。……当时我们静虚一脉，只有洛风师兄能为我们撑起一方天地，愿意悉心教导我们，但洛风师兄他是修太虚剑意的，对紫霞内功的了解实在是了了。我的根骨又不适合转修太虚，他便犯起难来。”

单夏说到这，停顿了一阵子，才似有些自嘲道：“其实要我说，转修太虚剑意又有什么，大不了不当那什么根骨极佳之辈。但是师兄不肯，他说不能因为师父的事，给耽误了我。”

唐无机这么一听，便知道他那洛风师兄当时为他找一个合适的教导者一定费了很大的功夫。他想起单夏那一练内功简直堪称神速的进展，安慰道：“也不能这么说，你着实是根骨极佳，废了未免可惜。”说完唐无机自己愣了一下，单夏现在这么水……可不就跟废了没什么区别么？

他抬眼，就见单夏笑了笑：“从小就有很多人这么跟我说。他们说我根骨极佳，天资聪颖，勤加练习，必有作为……可实际上，这对一个npc来说，有用吗？……我师兄在副本里死掉时，我是个连副本也进不去的无关npc……他每天都在副本里死掉，我却根本进不去。”

“……”

“从那时起，我就觉得勤奋练武是件特别没意思的事了。”

唐无机张了张嘴巴，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了想，最终也只是说：“可你要是不练，你师兄也会伤心的。……他当初为了不耽误你，不是千方百计费尽心思？”

“……”这下轮到单夏沉默了，过了好一会他才说，“我还是那句话，即便我武功练得再高，难道我还能摆脱人设的钳制吗？我只是个npc而已，人家编剧随便大笔一挥，我该活着还能活着，该死立马就得死，不管我武功多高，我也没办法左右自己的命运。”

“……我们，应该是不会被编剧选中的。”唐无机心里有种预感，既然他们都已经被组织给选中去拯救玩家了，他们应该是能被编剧闪避掉的。但单夏那想法或许偏激又消极，却也不能说他不对。唐无机想象一下当时那个情景，甚至都能感受到单夏那种无关npc进不去副本的绝望心情。

……其实他就算能进去，他也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看着他师兄死在自己面前，而无法去破坏早就已经固定的副本剧情。进去了，或许更绝望也说不定。

“说起来，你有过因天赋高，而被许多人关注的经历么？”单夏许是不想再谈论自己，转而问起唐无机。

唐无机摇了摇头，“我没有绝佳天资，唯勤奋练习……”这是实情，他现在能成为唐家堡优秀弟子中的一员，全是自己勤奋得来的，就这，他还不是最优秀的。所以他见单夏根骨佳却不爱练功，就格外觉得惋惜。但单夏问的重点应是关注，唐无机想了想，“我因为勤奋而成绩优异，倒是也有引起些注目。”

“那是什么感觉？”

“无感。”

单夏闻言微微一笑：“这话听着舒坦。”单夏作为一个武学上的天才儿童，小时候自然受过无数人的关注，那真是处处鲜花着锦，走哪都被人关爱着，关怀着，被不少同龄人嫉妒着。后来他师父出了事，他也就被冷落了，所遭的白眼不比洛风少还没什么，关键是那种——其实除了你师兄，根本没人关心你死活，你已经彻底被抛弃了——的感觉。这冰火两重天都感受过之后，单夏就对这些事也看淡了。无论是好也好，废也好，都是他自己的事，和旁人并没什么关系。——有关系的，他在乎的洛风师兄，已经死了。副本不过是定格了他死亡的那一刻，并进行不断的重演而已。

单夏提起此事，本意是揭过原来那个话茬，现在他倒觉得唐无机意外地挺投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