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汗水方能修身，粗茧即是文凭！

兄弟群岛大教区养成院大门两侧悬挂着这样的标语。它产生于真理时代初期，将参加体力劳动视为最好的教育方式，手上磨出的老茧可以取代旧式魔鬼学校颁发的学历证书。在真理教义中，一个人读书识字并非重要，只是万不得己之举。

最初，真理教势力每扩张到一国，都要废除学校。科技文明彻底消失后，人人从事手工劳动，年轻人不需要接受系统教育就能谋生。终于到了真理纪元两百年后，孩子们只能入读童蒙院，相当于识字班。他们不脱产地读上两三年，能够读完教义启蒙课本，看懂官方文告，学会加加减减，就可以毕业。孩子们甚至读不了卷帙浩繁的《朝阳启信录》。

如果家境贫困，又不指望孩子进入教会系统当官，家长干脆让孩子去学门手艺，或者就跟在父母身边干活。结果，这个世界上有九成的人是文盲。这正是教会需要的效果，符合真理教提倡的无知无识、纯真自然的理念。

不过，要管理整个世界，统治十几亿人，官员总要有起码的知识，否则连公文都不能读写。所以，真理教会仍然开办高等学府，分布于各大教区，起名养成院，意思是真理教会的官员养成所。课程包括教义、法规、历史、文化、农业、手工业、自然疗法等科目。学生们十二岁入学，读上三年，毕业时只有十四五岁，相当于魔鬼时代的初中。

如果再想学习更为精深的知识，那么几个相邻大教区会合力一所高等养成院，提供相当于高中水平的教育。盖娅城还有中央养成院，那是全球唯一一座大学，更是各级官员进修教阶的最高学府。

兄弟群岛八十多万人口，只够开办一所养成院。学生数百，教员几十，规模相当于魔鬼时代一所村镇中学，但已经是全境最高学府。今天是旬末，养成院放假，苏吉拉纳一身便服前来拜访，目标就是那个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身影。他知道金子淇讨厌自己，所以没有预约。如果提前通知，对方可能再次躲出去。

金子淇正在养成院画室里挥笔。她任职的部门称为喻教文化教学组，传授有助于宣传教义的各种艺术技巧。诗文、绘画、音乐、舞蹈一应俱全。靠这些专业教师，古典艺术形式得以保留。教会认为，禁绝科学之后，人们如有聪明才智，就应该到艺术领域去释放。当然，给这些专业拨款，也是要求他们创作新品，宣传教义。

金子淇身为专业教师，诗文绘画俱备。看到是苏吉拉纳走进来，金子淇没打招呼，回头继续画着。她手里握着赭石制成的粉笔，画作上是一处蓝色海湾，上面还有一片片鲜艳的赭红色，光彩艳丽。

“这是……这是什么？”苏吉拉纳的目光被那片暗红色吸引。

“海边盛开的碱篷菜，小时候我在白山大教区看到过。世界很大，多出去看看，人心才不会狭隘。”

金子淇的父亲在养成院里教授农业劳动技术，在考察救荒植物途中死于风寒。因为姑夫是全宁梓，金子淇女承父业，当上养成院教师。自从苏吉拉纳把金子淇押送给全宁梓，总督没再提亲，苏吉拉纳却放不下这个人。今天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般要来这里，看看她平时在做什么。

咦，这算不算动了心？如果旋风在就好了。那家伙泡妞的本事比自己强得多，可以向他请教一二。

“你真是忠于职守，今天休假日，也不忘调查嫌犯？”金子淇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

“我……我是想知道，你去杀生案现场时在想什么，那人明明和你没关系。”

“我想什么？我只是觉得多少条野兽的命都抵不上一条人命。什么毁灭生态，必遭天遣，鬼知道那都是什么意思。对了，杀狼那个人的身份查到了吧？”

“是村里一个铁匠，妻子被狼群吃掉。他私造刀剑，白天进山屠狼，傍晚回家休息。可能已经偷偷干了许多次，村民发现的只是其中几具狼尸。”

“他现在怎么样？一个人躲在深山里？”金子淇关切地问。

“你很关心他？”

“废话，我不关心他，难道要关心那些狼？”

没人敢在夜晚呆在山里。即使是官道，天黑以后也见不到行人。灰狼、饿虎与黑熊随时会取人性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聚村而居，夜晚关门闭户，真理世界上九成人民都这么生活。

“我的队员一直守在村里，没看到他回村，应该已经死了吧。”

金子淇长叹一声，闭上眼睛，似乎在想像铁匠和群狼搏斗的情形。“但愿他死前能多换几条狼命。”

“金小姐，恕我直言，你的性格这样叛逆，怎么愿意在这种地方干下去？”

金子淇站起来，冷冰冰地望着他。“没办法，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读到书。虽然上面印着许多假话，但我还能挑些真话读一读！”

苏吉拉纳再次被震动。师长告诫他们，《朝阳启信录》虽有十卷，几十万字，但所有文字是一个整体，彼此相关。怀疑其中一句，就会怀疑十句、百句、千句，最终怀疑全部。金子淇身在教义传播中枢，思想却倾向异端，而且不顾忌和别人谈起。她这样能有什么前途。

等等，为什么我如此关心她的前途？

金子淇继续挖苦他。“我知道你是谁，姑父曾向我提过亲，用我来换稽察队长的忠诚。怎么样？你已经认识我了，敢娶吗？”

苏吉拉纳为什么要来这里？他给自己编过几个牵强的理由，但是连自己都骗不过。现在他的企图被揭穿，顿时张口结舌。当初婉拒总督好意，是不愿意和全家有过深来往，也怕这个官家女子娇生惯养。显然，金子淇不完全是那样的人。

“我……我只是希望你有个好前程。你现在这个位置，九成教民家的女孩子都盼不到。”

金子淇没接他的喳，继续延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愿意过那种生活。一天花几个小时准备两餐，再花几个小时纺线织布，缝补衣服。一辈子要怀孕七八次。如果躲过难产，把孩子顺利生下来，至少有两三个活不到成年。”

金子淇排行老六，上面有一兄一姐没活过五岁。在她三岁时，母亲死于妊娠伴随的高血压。虽然全宁梓权倾两岛，能请到当地最好的医生看护孕妇，但这些自然疗法专家都解决不了难产问题，他们甚至搞不清孕妇真正的死因是什么，只能用阳气过盛之类的概念来解释。

不过，这种命运在苏吉拉纳眼里不算太悲惨。现世女人不都这样生活？其中百分之几会死于一生中的某次难产。如果能活下来，熬到子孙绕膝，不也都其乐融融？

看来，还是金子淇的小姐脾气在作怪。“我想你不一定会这样，你是官家小姐，婚后肯定有仆人做那些杂事。”

“谢谢你的关心，我要继续画了。”金子淇觉得无话可谈，干脆送他一个背影。苏吉拉纳不甘心，他不能再骗自己，他喜欢上了这个女孩！

金子淇身高一米五二，比苏吉拉纳矮一头。在这个时代仍然超过女性平均身高，算得上亭亭玉立。金子淇还施着淡妆，百分之九十九的女性因为要从事农业和手工业劳动，平时都不化妆。

但是除了外貌，苏吉拉纳知道还有其它东西在吸引他。世上没几个人有自己的思想，偶尔遇到一个，就像群星中的月亮般吸引人。金子淇越是高傲，就越是吸引他。

不过，要是讨论教义，苏吉拉纳一点占不到便宜。是的，他得做些其它事情，才能绕过那道防线。“金小姐，你能介绍几本书给我看吗？”

“你这种武夫也要读书？”

除了童蒙课本、《朝阳启信录》，还有《科学魔鬼器物实录》，苏吉拉纳想不起自己还看过什么书。从小他就被告之，读书是件坏事，能不做就不做，男子汉更是不屑于此，只有娘娘腔的男人才读书。在他认识的人里面，只有旋风喜欢读书，因此没少被同僚笑话。

苏吉拉纳觉得自己不能走进对方的世界，和自己读书太少有关。“你在学校传授喻教文艺，肯定读过很多好书，我想看几本。”

苏吉拉纳一认真，金子淇也认真起来。“好吧，想读书毕竟不是坏事！”。

她带着苏吉拉纳走进学校图书馆，在一排排书架上寻找着。这座养成院师生加起来有几百号人，图书馆里有上千册藏书。在这个大教区里面，已经算是最大的图书馆。只是阅读室门楣上贴着醒目的标语：

小心，考验正信的时候到了！

这条训戒提示读者，如果事先不具备正确信仰，就会被眼花潦乱的文字带入误区。

阅读室分大小两座。大的摆着几套《朝阳启信录》，还有真理教历史上大教士们讲解经书的文字，以及通俗版本的宣教文字。小阅读室里都是异教先驱的作品。

按照真理教教义，在盖娅真理教创教之前，有些古圣先贤已经意识到科学魔鬼必然危害人类，发起批判。他们被教会称为异教先驱。这些人的作品属于异教先驱文学，可以在真理世界中流传下去，以证明教义历史源远流长。

大凡专制政权禁书，多以体现相异价值观的文史哲类图书为主，会放过“百工之书”。真理教以反智为号召，上台后主要查禁科技文献，对于某些文史哲类书籍却高抬贵手。

即使在科技达到顶峰的时代，传统文人也不怎么待见科技，很少撰写赞美科学的文字。相反，他们总会在文字里表现对科技的反感，以及对自然的赞美。文人普遍厌弃城市文明，向往田园村社。这些都被真理教视为精神源泉，借以将教会包装成人类主流价值观的继承者。

只是到了真理教统治中期，宗教势力和民族势力纷纷反叛，真理教为一统天下连续打了两场世界大战。从那以后，打上民族主义或者其它宗教思想标记的文字才被查禁。即使这样，其中一些明显赞同反智主义的文字还是能被保留下来，由教士们进行精神消毒。甚至改写，继续流传。

这类文学作品称为先觉文学，意思是在盖娅真理教创立前，已有类似觉悟的异教徒创作的文学。此外还有喻教文学，是过去一千年间由真理教徒创作，并且符合教义的作品。真理时代官方允许传播的文学只能属于上述两类。

进屋前，金子淇似乎已经有明确目标。她直奔小阅览室，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这是先觉文学，放心，我这里没有悖教作品，你都能读。”

苏吉拉纳接过来翻了翻，封面上写着“《瓦尔登湖》，‘异教先驱梭罗’著”的字样。他打开封面，翻开导读。所有异教先驱文学出版时，都要由大教士写篇导读印在前面，以便让教徒多受益，少中毒。可是还没等他读，金子淇普伸手把书合上。

“你回去再看。另外，直接读正文，别看导读。文字从作者心里发出来，流进你的心，中间不管隔着什么，都会让它变质。”

金子淇的话总是那么有文采，苏吉拉纳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在这时，一个教员带着阿尔弗雷德跑进来。看到屋子里这两个人，以及他们相互间的位置，阿尔弗雷德愣了一下，旋即释然。

“找我有什么事？”苏吉拉纳诧异道。

“旋风副队长派人送回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