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之舱
作者:科学文创郑军 | 分类:科幻 | 字数:118.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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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章:汗血修行(二)
(二)
“很久很久以前,人类有两个先祖,男人叫亚当,女人吃夏娃。他们在神的乐园里幸福地生活着。想吃,随时都有果实。想喝,到处都有甘露。有一天,魔鬼变成蛇的形像,引诱他们吃下智慧树上的果实。两个人变得聪明起来,看到彼此赤身裸体,就产生了羞耻之心。”
“神回到乐园,发现亚当和夏娃躲着不见面,知道他们能分辨羞耻,于是就把他们赶出乐园。从那以后,亚当和夏娃只能辛辛苦苦通过劳动来获得生存。”
这个故事在真理教的世界上仍然可以公开宣读,只不过不算《圣经》的一部分,而是“异教先驱文学”中的一篇童话故事。教会把那些产生于盖娅真理教诞生前,但是有助于阐释其教义的文学作品统称异教先驱文学。教师讲授教义之余,可以给孩子们讲讲这些故事,以便让下一代相信真理教实乃人类文明正统。
苏吉拉纳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便是在童蒙院的课堂上。讲完故事,老师还从中引伸出教义:“它告诉我们,知识是痛苦的源泉。我们知道得越多,幸福快乐就会越少。抗拒好奇心很不容易,但我们要用一生来抵制它。”
儿时的苏吉拉纳不明白,大家平时都穿衣服,为什么亚当夏娃不愿赤身裸体,神却要惩罚他们?下课后,六岁的苏吉拉纳跑到老师面前追问:“为什么我们不应该掌握知识?”
“因为知识越多,爱就越少。”
“为什么知识越多,爱反而越少?”
“这个嘛,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
“起来、起来,都给我滚起来!。”一个粗暴的声音把苏吉拉纳从童年美梦中唤醒。啪!啪!鞭子在空气中尖啸声,偶尔抽打在谁的身上,激起一声惨叫。“这是真理的鞭子!你们大老远跑过来,就是要享受它。没人强迫你们来,但是进了这处工地,你们就没有身份地位可言。起来,滚到工地上去,拿起石锤、扁担,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家伙们,好好流汗,认真忏悔!”
苏吉拉纳迅速穿好粗布衣服,走进苦修士队伍,等候分配今天的活。他不再是稽察队长,而是一个暂时抹掉姓名的苦修士。他在圣山苦修处报到后,就换上统一的劳动服装,送入苦修工地。按照教规,苦修者必须忘掉身份,面对教祖巨像虔修苦干,以求日日精进。
当巴布亚和加里曼丹的护教海军也投入海禁圈后,弟岛外海再没有什么缝隙。五百条舰艇排成长链,保持在左右两侧同伴看得到的位置上,然后停锚不动,火炮、火箭、抛石机等远射器都瞄准弟岛。在他们背面,还有上百艘舰艇组成预备队,绕着封锁线转圈子,随时准备补充到被难民船冲击得最厉害的地方。
随着时间推移,弟岛里面冒险突围的船只迅速减少。两个月后,一天也不再有一条船出现在海禁圈边。苏吉拉纳不愿意再看到受苦受难的第二故乡,便辞去官职,只带着教阶证明,万里迢迢来到圣山参加苦修。
圣山工地上,从此多了一名埋首苦修的教徒。宽袍束腰的苦役服替换掉官服,逐渐蓄起的胡须掩盖了本来的年纪;黯然无语的举止更使人无从了解他的身份。只有脸上挥之不去的忧郁告诉别人,这是个心痛彻骨的人。
苏吉拉纳苦修的地方位于巨像腰部。几公里外可以看到巨像的轮廓,但是在工地里面,只能看到岩石和峭壁。监工每天把劳动要求告诉苦修士,再把他们带到施工地点,让他们埋头苦干。教祖巨像宏大无比,细部却十分粗糙。他们要做的就是延划好的线开山凿石,再把碎石运到山脚下面。盖娅城里许多房舍都使用这些石质的边角料,倒卖石材更是圣山领工们的重要外快。
这样一个苦役身份,也有很多信徒争来抢去。不过,发生教主遇刺事件后,稽察队怀疑曾经有人混在苦修队伍里面,潜入圣尊特区做案,所以入山苦役的资格审查变得十分严格。苏吉拉纳能进来,是因为他已经官至大教区一级,理论上能给予更多信任。
苦修工地上的饭食简单粗糙。经常是玉米饼、无酵面饼,发酵过的猴面包树果实,外加咸汤、腌菜,绝不会有肉食。信息也被彻底隔绝,来的时间一长,修士们连日期都记不清。
苏吉拉纳年轻体力好,被分派去干最危险、最辛苦的活。他要坐进藤编吊篮,坠到一处悬崖下边,用榔头和钢钎敲打山岩。不需要任何技术,只需要消耗体力。汗水由阳光蒸出来后,很快被山风吹干,每个人胳膊上都是一层细细的盐碱。吊篮在山风中吹得荡来晃去,令人晕眩、心悸。阴天时,风又像利刀一样刮来,仿佛能割断悬挂吊篮的绳子。
但这却是最抢手的活。当苦修士置身篮中,悬出崖外时,就进入了一个纯粹的个人世界,谁也不会打扰他,无论是苦思冥想深奥哲理,还是默默安抚心灵创伤,都拥有绝对的自由。
痛苦使人的心灵和视野变得异常狭窄。刚到圣山,苏吉拉纳只能看到眼前一小片岩石,耳廓里只有单调的敲击声,心里只有金子淇的脸庞。一个刚刚进入他心中的姑娘,突然又被命运生生拖出去,生死不明。如果把他和恋人分开的是对方的父母,他可以据理力争;如果是强盗匪徒,他可以拨刀相向。如果是另一个男人,他至少能够公开争夺。
现在,分开他们的是命运,苏吉拉纳连指责和仇恨的对像都没有。
一锤又一锤……
一天又一天……
苏吉拉纳把自己埋在无休无止的劳动中,心越来越麻木,也越来越平静。忽然有一天,很偶然的,他想歇一下,于是转过身,背对山岩……
他仍然置身吊篮,眼前却是另一片世界。广袤的平原,棋格般的良田,镜子一样的湖泊,远处繁华的盖娅城,还有永无尽头的蓝天。
以前怎么从来没看到过这些?
马上,苏吉拉纳的耳朵变得灵敏了,周围人们敲打山岩的声音,混合着时起时休的山风声,变成了一首美妙的乐曲。就在那小小的吊篮里,他向着蓝天白云虔诚地跪下去,泪流满面。
附近几个苦修士看了看他,又埋头干自己的活。他们知道他悟道了。一个人何时开悟,纯系机缘。从这天起,世界在苏吉拉纳眼里重新宽广起来。譬如,他头一次放眼四望,注意起周围的苦修士。他们都和他一样忧郁、麻木、默默不语。
他们又为什么来圣山?都是要寻找虔诚的信仰?或者,每个人都像自己这样,怀着无法言传而又难以释放的痛苦?
最靠近苏吉拉纳的吊篮里,站着一个年过四旬的修士,因为没有蓄须,大致可以猜出年纪。刚来时他脸色憔悴,身材仍有往日积累下的富态。他晚来几天,苏吉拉纳亲眼看着他一天天消瘦下去。饮食不惯,水土不服,一脸愁容唤起了苏吉拉纳的同情心。
一天中午吃饭时,两人攀谈起来。对方告诉他,自己曾经是大湖大教区一个布政使,上任后发誓作一名优秀的地方官,造福乡里。去年突然有蝗虫过境,铺天盖地的飞蝗让当地颗粒无收。大教区总督马上命令打开粮库实施救济。
即使这样,粮食运到偏远地区也要个把月时间。直到第二年收成下来,全教区总共饿死三十万多人。饥荒最严重的地方,死尸被人切割后用盐腌起来,偷偷作为肉食贩卖。
“身为布政使,痛心疾首,无颜在位,就到这里修行。”中年人惨笑一声。“你又为什么来?”
苏吉拉纳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论官职,他比这个人还高半级,很能理解对方的心情。都是想当个造福乡梓的好官,却被无法解决的问题压倒。两人互相诉说,心情好了许多。
下午的劳动开始,这排吊篮正往下放,那个从前的布政使正在篮中默祷,吊篮上的系带在一片凸出的岩石上刮了几下,突然断开,那个男人哼都没哼一声,就和吊篮一起翻滚着摔下去,直落一百多米,砸到下面狭窄的岩石平台上。
片刻震惊之后,剩下的苦修士连忙向上面喊话,打手势,大家的吊篮都被垂放下去。离平台还差十几米,系带已经放到尽头,苏吉拉纳跃出吊篮,抓住山岩。他发现往日的身手仍在,于是手脚并用,抓着岩缝爬下去,第一个赶到布政使身边,但也只来得及看见他吐出最后一口气。一抹微笑绽放在他脸上,接着便永远凝固。
苏吉拉纳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在笑。他解脱了!
第二天,苏吉拉纳依旧乘坐吊篮向下垂去,继续敲击岩石,甚至懒得检查自己这只吊篮上的系带是否牢固。他的脑海里回映着那个苦修士的笑容,真的是心满意足。如果自己也能这样开心一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自第四代教主姜志阳颁布苦役修行法令之后,苏吉拉纳是最晚到达圣山工地的一批教徒。以前,教会只把这个工程作为修行手段,没有工期要求。千年大典将至,再拖下去,教会就会颜面无光。于是上面发下严令,限期完成,所以,每时每刻都有十几万人在教祖身上蚂蚁般忙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