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之舱
作者:科学文创郑军 | 分类:科幻 | 字数:118.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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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绞索(二)
(二)
崇圣大教区首府居仙城位于离海岸三百多公里的内陆,依山靠湖,风景秀丽。此地原是偏僻乡镇,被选为教区首府的原因就是当年远离魔鬼城市,保持自然本色。
居仙城虽然无法和盖娅城,或者丝敖相比,但也有几十万人口,而且是全球最大药材交易中心。单靠这个生意,便提供了大教区十分之一的税收。
居仙城中心有条大道纵贯东西,名叫义和大道。一座铁塔耸立在大道中端广场上,高二十米,通体乌黑。塔身上一行金字夺人眼目:退魔还天异教先驱义和勇士纪念碑!塔基四周雕刻着义和团的事迹。拆铁路、扒电线、挨家挨户搜查科学魔鬼、以血肉之躯对抗魔媒军队。铁塔于几百年前落成,人们对于早年的魔鬼器物已无直接印像,只能凭传说和想像刻画。所有画面都怪异可笑。
不仅这座塔,城里有许多纪念建筑,大量公共场所也绘制着义和团主题的壁画。要在汉族历史上寻找武装的异教先驱,也只有义和团可以拿来宣传。
图普远途上任,把老婆孩子带在身边。除了儿子还有两个女儿,她们都比苏吉拉纳小。三兄妹早在兄弟群岛时就认识苏吉拉纳。图普希望拉拢这个小伙子,就想把未嫁的小女儿许配给他。苏吉拉纳先是大惊,继而婉拒,图普也就不再提及。
这天,李永贤请图普过府商谈事情。寒喧之后,李永贤拿出一份案卷,递给图普。
“这里有一处民间纠纷,涉及教义,我们调解多年,无法化解。自是因为教法不精的缘故。您由盖娅城教士团保荐,修为肯定高过我等许多。还请您大驾亲往啊。”
图普草草看了案卷,原来是个水域纠纷。在教规里,水利设施阻塞天然水脉的流转,所以将科学时代兴建的水利设施一律炸毁,日后只许手工建造。这是因为人力符合自然,以人力修造的水利设施不至于打破生态平衡。
然而,长江黄河横贯大教区全境,即使在更早的田园时代,帝国政府也必须兴修水利,否则两岸都将水患无穷。换成真理教当政,当地农民以劳役形式建堤筑坝也有千年。由于技术能力低下,千年下来,这些江河沿岸仍然反复发生水患。洪水甚至会在冲渍堤坝后,令整条大河改道。如今,两条河道都与科学时代的位置相距很远。
十年前,长江中段南岸溃坝,造成千里泽国。北岸堤坝则完好无损。十年来,长江洪水只要下泄,就会从缺口冲击位于南岸的江南中教区,而北边的江北中教区则平安无事。
如此一来,江南中教区百姓不干了。他们提出请求,要么填上缺口,要么在江北也扒开一个缺口,两岸必须平等分洪。江北中教区当然也不会同意,两边幅员和人口相差无几,为分洪之事年年把官司打到居仙城。李永贤天天口称汉俗,对这等俗事反而懒得搭理。正好出现这颗盖娅城派来的眼中钉,就让他碰碰更硬的钉子吧。也许他能知难而退。
图普落到人家的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回去之后便把苏吉拉纳找来,让他出主意。苏吉拉纳多年当差,已有心得,这种事必须先调查研究,对策只能从现场资料中来,于是便由图普开具证明,他和小图普一起跑到居仙城各处官府,先把有关资料调阅一番。
看完后,苏吉拉纳也发了愁。“大教士,双方不仅都是本教正宗,而且基本都是汉人,这完全是民事纠纷,不涉及教义分岐。您是不是可以用这个理由推脱?”
图普苦笑道:“这个我也知道,他就是想给我个下马威啊。”
“如果必须去的话,只能分别邀请冲突各方,倾听他们意见。表示关心,但别下结论。把此事应付过去就行。”
“呵呵,你这个小伙子在官场上学坏了。”图普笑道。此番上任,他只带了几个文官副官,卫兵都是当地委派的汉人。图普信不过他们,儿子又顶不了大事,所以要苏吉拉纳紧紧随行。
尽管以前苏吉拉纳不怎么瞧得上这位大教士,但是身在他乡异地,两个人只好彼此依靠。一路南下又转向西,二十天后,他们来到冲突现场。只见大江南北仿佛战场,许多小舟小船排开,乡民们手持农具,朝对岸怒目而视。各自的治安军都帮着乡亲,虽然不能公开插手,但有不少人脱下官服,混在乡民队伍里,随时准备动手。两边官员经过这十年的冲突,早已不相往来,听任事态恶化。
巡回教士的教阶比这些中教区头头都高,但是没人买账。图普在北岸临时官署落脚,派人请江南中教区的负责官员过来协商。对方声称不愿意踏上江北地皮,要谈就到南边去谈。图普想动身前往,江北官员警告说,巡回大教士自己去可以,他们连一个治安军官都不会跟随。
无奈,苏吉拉纳从上游雇了一条大船,沿江而下,停在长江中心。图普请两边官员上船商谈。他先说明自己是外乡人,更是外族人,对此事肯定不偏不倚。然后请双方各陈立场,苏吉拉纳作着记录。
从中午说到晚上,双方各讲各的理,毫不相让。都威胁说如果大教区不能解决,他们就去盖娅城投诉。反正不能置百万同乡的生命困苦于不顾。
听他们讲得差不多了,图普令船家摆上酒饭,招待两边官员,以和事佬身份说道:“众位教士、两位布政使,你们的事情我大致有所了解。身为真理教徒,须压制功利、好奇、争胜三心魔。而在此事中,你们既有功利之心,也有争胜之心,这是大大地不应该啊。再说,明天就是敬天节,这些水患也是大自然的教训,提醒着我们时时要敬畏自然。”
虽然各大五十大板,但就是这样的口头教训,两边谁也不愿意听。图普还没说完,两个布政使都放下筷子,一脸愤愤然。图普没注意,还在那里劝说。
“退一步讲,你们两边都以汉人为主。李永贤大教士提倡复兴汉俗,汉家一体。你们既然都是汉人,血脉相通,又有什么不好商量的呢?”
江北布政使听罢,“砰”地一摔筷子。“几百万人的身家性命,不是你几句话能打发的。”说完,招手命令部下离船。江南布政使连句话都没留,直接带人离船,视眼前的图普于无形。
巡回大教士哭丧着脸,让船家开向下游,远离冲突地点,找个地方上岸。在兄弟群岛那里,全宁梓虽然大权独揽,上下还都给图普一份面子。这里的中层官员全拿他当摆设。“唉,实在不行,这官不当也罢。”图普忍不住发起牢骚。
苏吉拉纳没说什么,保护图普找到一处官驿住下。几个人还没来得及喝水,忽然外面人声沸腾。苏吉拉纳出去一看,几百个乡民都蒙着脸,围住了官驿。
“新来的巡回教士向着江南人。”
“想淹死我们江北人,让他滚出来!”
“谁敢扒江北大堤,让他把命留下!”
“……”
官驿值班军人站在门口,虚张声势地喝道:“反了你们?里面可是教会命官!”
军人们只嚷嚷,不动手。图普的卫兵虽然能把屋子围住,但也不敢驱赶这么多乡民。苏吉拉纳看看情形,感觉不妙。他告诉图普,乡民随时有可能冲出来。
“他……他……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都是哪里人?”
“好像是江北人,不满我们向着江南人。”
“我哪里向着江南人,他们怎么能这样说。”图普让随从出去解释。那几个人硬着头皮出去,很快被碎砖乱瓦砸了回来。
“让他们立字据,北岸永不扒堤!”
“对,不立字据休想活着出去。”
“……”
苏吉拉纳忽然灵光一闪。那些人口口声声要维护江北人利益,很可能就不是江北人,而是江南一方,想把局势搞乱,嫁祸对头。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一定要把事情搞大才行。
那么,事情会乱到什么程度?
突然,苏吉拉纳跑出去,死死扣住官驿卫队长的胳膊。“大教士安全上如果出问题,你要负全责!”
“是是是……”卫士长被他捏得胳膊生疼,忙招呼士兵驱赶乡民。没想到这一冲突,乡民们更不干了,蜂拥着就要往官驿里冲。苏吉拉纳知道无法挽回,干脆牵过一匹马,将图普扶上去,自己飞身上马,从后门跑出来。
“我的副官……”
“顾不上他们了,这些人不在乎您性命的。”
果然,后面的卫兵根本不上来保卫图普。苏吉拉纳怒目圆睁,马鞭甩得啪啪响。看到他一幅凶神恶煞的样子,乡民们才不敢围上来。就这样,两人冲出包围,一直跑出江北中教区首府,才敢找到治安军,换了马匹,狼狈不堪逃回居仙城。
李永贤听到出了事,跑过来装腔作势慰问一番。“这些刁民,毫无教化之心,惊扰同僚,罪过罪过。”
图普连惊带怕,年事已高,在路上就发了病。到达居仙城后病势越发沉重,一个月后竟然不治。李永贤那里早给盖娅城写了汇报,声称图普处理大江南北两个中教区的纠纷,处置不当,激发民变,本人殉职。
才服侍了几个月的新主人,就这样成了具冰冷的尸体,苏吉拉纳感慨万千。想当年这个人曾经淳淳教诲他,能不能活下去并不重要,按正道去活才最重要。然而生命到了尽头,也会不停地喊着救命。
图普是个老好人,他在养成院就读时,曾经背下全本《朝阳启信录》。一生中每遇事情,就背诵一段经文,连带指出它在哪卷、哪章、哪节。靠着这个唯一的本事,图普慢慢升迁,终于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年龄也大到记不清经文的程度。
今天,面对远比兄弟群岛复杂的民情事态,靠经文终于混不过去。但是想想看,《朝阳启信录》又能解决多少人间疾苦?就拿这段长江堤防来说,两岸人民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哪段经文才能给出答案?
没有,一句也没有。《朝阳启信录》通篇讲的都是道义、仁爱、尊天道、去人欲、制心魔。苏吉拉纳忽然悟出了真理教义的核心。你有麻烦了?无妨,想法让自己别痛苦不就行了?
是的,这是能应万变的不变之理。水旱、地震、蝗灾、瘟疫、饥荒、亲子亡故、失财破产,面对一切灾难,学会让自己宽心不就行了?
包括杨石穿的光之轮派,还有他传授的那个精神修炼大法,不也是这个路数?视外界为无物,关在心里解决内心痛苦。然后,各种天灾人祸一切如常。人们该病死的病死,该逃亡的逃亡,这代人的痛苦还要留给下一代人。
经文里没有任何解决方案,经文本身就是解决方案。诵经、打坐、集体修功,诸般宗教仪式让人们远离现实,逃进虚拟的自我安慰当中。
自己这28年光阴,就虚掷在由经文筑成的幻境中。他甚至还为保护这个精神建筑杀过人!想到这里,苏吉拉纳脊背一阵发麻。
我还能去哪儿?如果堂堂正教都毫无价值,我这一生还能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