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往坡下走的路上，苏吉拉纳一直恍恍惚惚的。古代新西兰也有过不少魔鬼城市，但它们面积不大，退魔还天中早被清理干净。建筑中的金属被取出来铸成锭，堆成铁坟。其它东西反复砸碎，填埋，覆盖上土壤。

再加上将近一千年间，教会都不允许记录这些魔鬼城市昔日的位置，兄弟群岛本地人也不清楚它们埋在哪里，只能根据地貌和土壤肥力去猜测。那些深层埋着工程废土的田地通常比周围高一块，收成也比较差。

其实，不管外面的巡逻队还是废土墙，都只是像征性的阻碍，穿越过去并不困难。真正的围墙竖在人们心里。从小接受盖娅教义的人把圈内土地当成魔鬼滋生之地。别说进去，从墙边往外十几公里处，虽然土地极易开垦，却都是无人区，只有流浪汉和野兽出没其间。正常人都怕里面有魔气散，招灾惹祸。

当年为了拆除上海的高层建筑，真理教总共使用十几万吨炸药，逐楼爆破。苏吉拉纳视野中那些几十米高的残垣断壁，曾经都是三五百米的超高层建筑。上海所有居民下乡后，教会建起御魔圈。这道墙大体沿着昔日宝山、嘉定、闵行、奉贤四区东部边界展开，将旧城核心的八个区，以及浦东地区圈在里面。林区向东一直延伸到海边。由于海平面在这个千年里上涨了一米多，侵蚀掉海边大片土地，目前圈内总面积约两千平方公里。

御魔圈堆成后，里面的土地变成附近小城市倾倒工程废土的垃圾场。昆山、苏州、无锡这些城市的楼房被拆除后，废土集中倾倒在这里，原址则还原成田地。这道土墙不仅包围了旧城市，还有钢铁厂、造船厂等巨型工厂。那些金属便于集中熔炼，就在圈外堆成几处铁坟。

就这样，前期靠爆破，后期靠手工搬运，退魔还天运动在世界各地延续三百年。“上海”这个名字早已消失，官方地图将这里标为“魔鬼废城一号”，圈内人称其为“魔都”。全世界像这样被圈禁的废墟共有三十多处，都是科学时代首屈一指的超大型都市。崇圣大教区当年城市建设规模最大，现存七座废城，像是绿色大地上挖出的七个空洞。

接下来三四百年间，“魔鬼废城一号”成为豺狼虎豹的天堂。再后来，陆续有些走投无路的犯人潜逃进去。他们在废墟中清理出空地，种植粮食，养育牲畜。如果有人不怕杀生禁令，还可以在废墟上打猎，到海边捕鱼，活下来不成问题。

最初，圈外治安军和稽察队还经常进入废墟扫荡。但在最近四百年里，不光此处废墟，官方军警再没进入过全世界任何一座废城。因为人们的知识水平严重倒退，已经难以理解废墟里面的实际情况。有人说里面聚满魔气，进去后活不了几天。又有传说称困在里面的人生长异肢，不人不鬼，生下的后代都是三只胳膊四条腿的怪物。

这样，即使一个人在外面无处投奔，敢不敢闯入魔鬼禁区也要费一番勇气。附近百姓更是组织民团，自发严查。如果发现有人从魔鬼禁区里跑出来，便会放出群狗，一拥而上，咬噬致死，免得他身上的魔气危害乡里。而官方发现这样的案例，都会嘉奖参与私刑的百姓。

就这样，一般人不敢进去，心里面没有那堵墙的人反而能在各处废墟中安然生存。魔都更是慢慢形成有序的小型社区。

从废土墙上跑下去，就是一片低矮树丛。植物可不管什么魔气，生长起来见缝插针。千百年来，杂树杂草帖着御魔圈内侧丛生，风又不断将尘土吹过来，在工程废土上形成了薄薄的泥土层。最终，一公里宽的矮树丛挡在在土墙和废墟核心地带之间。

“这……我们怎么过去？”苏吉拉纳望着一片绿色，迷惑不解。

“跟我们走！”彭志真招招手，跑在前面。果然，繁茂树叶下面有条若隐若现的小道，显然经过了人工清理。苏吉拉纳就跟着他们向里面跑去。

逃往废城的路上，苏吉拉纳经常和几个魔媒攀谈。彭志真告诉苏吉拉纳，他父亲曾是低级教士，一直迷恋神功。小时候，父亲经常半夜把他们母子叫起来，靠墙打坐，修练书上记载的各种神功。吐纳、静坐、采气、调息、头顶铁锅、目瞪烛火……让人瑟瑟发抖的黑夜永远留在彭志真的童年记忆里。

因为怎么练也发不出神功，父亲很是急燥。他告诉儿子，如果小时不努力，长大后就会像他这样，三十岁了都发不出外气，练不出光轮，教阶也只混到沙长。

那时候，心痛儿子的母亲总要想方设法让他多睡一会儿，为此没少与丈夫吵嘴。彭志真四岁那年，父亲干脆不与母亲同房。结果，彭志真成了这个时代罕见的独生子。据说这是因为父亲听信一种秘法，可以神功速成，前提是不近女色。

彭志真相信，如果不是父亲在他十一岁时就死掉，自己可能也被搞得五迷三道。“直到我开始学习生理学和行为科学，才知道那不过是一场梦。父亲执迷练功，家里连生计都难维持。所以我立下志向，要启蒙众生，让后人别为这种荒唐事浪费时间。”

这几个魔媒不怕和苏吉拉纳谈论科学，显然早就不把他当成正统教徒。抓捕过奥德里奇之后，苏吉拉纳还是第一次和真正的魔媒打交道。他们开朗、坦率、友善的性格粉碎着课堂上培养的刻板形像。

嗖！一支利箭飞过来，插在苏吉拉纳身边的树上。他吃了一惊，朴运成向他作了个安全的手势，停下来朗声说道：“科学家园现任会长朴运成，拜会灵蛇兄弟。”

路上，朴运成给苏吉拉纳介绍过即将送他避难的地方。那里由一个帮派统治，现任头领绰号红狼，他的部下也都以动物为绰号，不再用以前的名字。这个灵蛇便是其中之一。

几个全身涂抹着油彩、赤着上身的汉子跳了出来。为首一人指着苏吉拉纳。“你们我都认识，这人是谁？”

“新朋友。”

“悖教犯还是刑事犯？”

“名义上犯了魔媒大罪，但是和我们并非一路，他杀了李永贤的金主，被他们诬陷！”

灵蛇看看苏吉拉纳。“李永贤的金主？哪一个？莫非是田方？”

“正是他！”苏吉拉纳主动作答。

灵蛇一挑大指。“你有种，那个家伙卖假药坑人，该死！”

苏吉拉纳长吐了一口恶气。田方在外面被人们看成活神仙，杀了这个妙手回春的神医首领，世人不知道在怎样唾骂他。没想到魔都中却有人根本不在乎这种偶像。

灵蛇转过身，吹了个响哨。附近不断响起哨声，越传越远。灵蛇招手示意他们过去，朴运成带着大家继续上路。前面的暗哨接到信报，一路上再无人阻拦。就这样，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进入了旧城区。

上海本为平原，自然地貌的海拨最高处才九十米。如今各种工程废土宛如沙丘，连绵起伏。最高处将近百米！有些当年几层高的建筑无人过问，还保持着以前的骨架，其中一些已经住满了人。一些废土山明显被改造过，种上果树、旱稻和菜蔬，牛羊也散布其间。

通过一路闲谈，苏吉拉纳已经知道，这些魔媒把自己称为“科学人”，把正统派真理教徒称为“邪教徒”。至于其它宗教教派，包括盖娅真理教中的异端，统统称为反智分子。因为这些人把信仰放到前面，为维护信仰不惜歪曲现实。在魔都这里，各门各派并不直接对抗，还要经常来往，所以不用“邪教”这种侮辱性的称呼。

对于这些新名词，苏吉拉纳暂时还不习惯。在他看来，正统派里面有育婴堂的女教士，有圣山苦修的男教士，有平息民怨的招抚使，有专职发放救济的助贫官。正因为有他们存在，社会才能保持基本的太平。相比之下，回归派、始基派那些人才显得很邪门。

“记住，在这里钱没有用，大家以物易物。”彭志真提醒道：“你要想在这里生活，就要给他们老板干活。只要肯出力，不愁活不下去。”

“你们不是说里面的人分片居住吗？我犯了魔媒罪，能和你们……你们这些科学人住在一起吗？”

“哈哈，你算什么魔媒啊。”彭志真听了他的话，又笑了起来。

“你不是真的科学人，所以最好先别跟过来。”朴运成也摆摆手。“我们很多生活方式与世人不同，就拿随便吃野生动物这条，你就不一定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