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家去看啊，魔媒们又在表演科学巫术了。”

“这次要干什么，还是在天上飞吗？”

……

魔都里面各门各派仍然把科学家园称为魔媒，不过其中已无贬意。左邻右舍不是土匪黑帮，就是虔诚教徒，科学家园并不主动去发展会员。但他们经常在魔都做大型演示实验，日久天长，成为魔都里的一项娱乐。

这天主持实验的是顿堆次仁，一个藏族小伙子。当年和卡梅丽娅一起被逮捕，发配莫里奥里岛，并在那里被科学家园营救。朴运成亲自送他们到魔都深造。现在他已经拜在温斯顿门下，成为环境科学部成员。几年前他曾被苏吉拉纳抓过,所以顿堆次仁特别邀请过去的敌人来当实验助手。

苏吉拉纳询问演示的内容是什么。顿堆次仁告诉他，这就像变魔术，事先交代就没有意思了。时间一到，几百号观众兴致勃勃地围住科学镇广场。只见空地中摆着一个直径四十厘米的黄铜球壳，由两个可以分开的半圆形黄铜壳组成。对接的地方没有卡槽，十分光滑。每个半球上都镶着一个金属环，其中一个半球上设置有抽水孔。

观众来得差不多了，顿堆次仁便让苏吉拉纳徒手把两个半球分开，给观众查看、抚摸、合上、再分开、再合上、又分开。黄铜球十分沉重，也只有苏吉拉纳可以当这个实验助手。他要让观众们看看，两个半球接口处没有任何机关。

这套把戏看上去确实很像魔术。介绍得差不多了。顿堆次仁在两个半球壳接缝处放上一个橡胶垫圈，准确地把它们合起来，里面注满水。再用手工泵把水抽干。于是，两个壳体死死地扣在一起。顿堆次仁先让苏吉拉纳试了试，根本无法把它们分开。接着，顿堆次仁请出一个壮汉和苏吉拉纳一起往两边拉，铜球仍然没有分开。

然后，顿堆次仁分别在两个金属环上套好绳子，不断从观众里挑选人高体壮之辈，让他们分成两队去拨河。最后，人数增加到每边十个，黄铜球壳终于在一片惊呼中分开了，惯性把他们都摔倒在地。

等拨河的汉子们从地上爬起来，顿堆次仁再把两个黄铜半球合起来。这次，场上随便一个人都能把它们分开。好奇的人们拥上来，摸着铜壳接缝处，没有粘胶，也没有暗扣，某种神秘力量把它们合在一起。

这个原理苏吉拉纳也不知道，有关气压和真空的知识比较复杂，没写在《科学世界基本图景》里面。接下来，顿堆次仁给观众们讲解这些原理。听完后有人咂咂称奇，有人若有所思，有人不以为然。一个光明派信徒大声说道：“很好很好，我知道什么叫大气压了。但是，这个知识能教我们如何做个正派人吗？”

一个世袭派信徒也随声应合：“你这个知识很神奇，不过，你能用它做什么？能治病还是能杀人？”

“现在确实看不出什么用途，不过，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也没有什么用途。”顿堆次仁无法解答他的问题，只好转移话题，收拾东西回了驻地。是的，现在这批科学人还没制造出多少实用技术，只知道一些基本科学规律。他们还需要掌握更多资源，才能彻底扭转乾坤。

不过，有个制造不出戏剧性效果的技术，魔都里面很多人都已经接受。科学镇旁边，百灵队专门给他们留了一公顷左右的育种地。一个年过六十的白人老者带着助手在这里忙碌着。他叫坎加斯，是环境科学部里面的资深专家。几十年来，坎加斯一直在做罪大恶极的事情——培育良种，斯瓦米纳坦就是他的徒弟。

朝阳圣战爆发前三四十年间，世界主要国家都兴起反对转基因农作物的群众运动，其中一些地方的运动早在卡钦斯基出狱前就转向暴力。人们焚烧种有转基因作物的田地，打杀研究人员。盖娅真理教发现这一运动有强大的群众基础，便予以吸收，将它扩展成面向一切农业科技的暴力运动。

真理纪元元年后不久，科学育种被列入戒命。教会声称，任何改变天然种子性质的行为必然会破坏自然环境。接下来便是禁止化肥，禁止农药，禁止一切农用机械。

从那以后，培育良种就成为大罪。当然，即使普通农民种地，都会预留相对饱满的种子。教士们每到播种季节就会外出检查，看看谁家的种子可疑。如果遇到他们下乡检查，农夫会把品质差的种子覆盖在上面。有些农民干脆准备两批种子，一批应付抽查，一批真正下种。几百年下来，基层教士对此熟视无睹，只要没有谁在大规模系统地育种，并用于出售，他们就不多惹麻烦。

苏吉拉纳没什么技术，所以边读书，边帮坎加斯干活。混得熟了，坎加斯便向他聊起农业的来历。

“一万三年千年人类开始有农业，从那时起就在改造自然环境。许多耕地都是人类祖先毁林后开垦的。现在教士们歌颂那些成片的农田，可是在农业出现前，大自然不可能让一片地方只生长一种作物。是人类让它们变成这样的。不管是水稻还是豆类，长期只种植一种作物的田地，土壤环境根本算不上纯天然。”

苏吉拉纳颇颇点头，他在这里听到的知识，稍加思考就知道是正确的。但是这么多年，外部世界上流行的都是相反观点。不仅是教会在大力宣传，普通人也早就当成天经地义。

“传统农业早就改变了旧的生态平衡，建立起新的生态平衡。优良种子会把更多自然物质转化成人类营养，然后，人类又与自然形成了新平衡。所以，根本不存在一成不变的生态平衡。其实在科学时代之前，很多人都在育种。要不然，现在的农作物都还是野草。当年，咱们脚下这片土地由一个名叫‘清’的帝国统治，他们有个皇帝叫玄烨，就在皇家田园里搞过大规模稻米育种。”

育种的价值苏吉拉纳已经明白，然而坎加斯终日忙碌，只是为了让人们吃饱吗？他不关心善恶美丑之类更大事吗？一路遇到的会员都很和气，苏吉拉纳也有勇气质疑。“教会说科学重物轻人，是否指的就是您这样的人？天天呆在田地里授粉、选种、记录，却不关注人伦大义。”

“呵呵，兄弟，你以为我只是想培育一点好种子吗？我是要种出一个新世界！”听到苏吉拉纳的疑问，坎加斯放下手里的采集袋，用石子在地上写写画画。

“一切秘密都在数字里。在今天，农民的劳动成果有八成用在嘴里。一年忙到头，最好的情况也只是让全家吃饱。至于服装、家俱，都要许多年积累才能添置。女孩子一件嫁衣从纺线、织布到成衣，平均两年时间，全家几代人积累才能盖一间新房。”

坎斯加说的都是常识，只要离开盖娅城或者珊瑚城，乡间到处都是这般光景。苏吉拉纳自己都计算过，供养他这样一个稽察队员，需要五十户农民交的税。但是，人类难道可以不这样生存？过去的时光难到不一样？

“我们再看一个数字——生存面积，也就是多少陆地可以养活一个人。我每到一处，就会记录当地的平均生存面积，在农业社区，这个数字是半公顷，牧业社区要一点五公顷才能养活一个人。而在科学时代，人均生存面积只有现在的八分之一！这还不算，因为废除科学时代的水利设施，地球上有五分之一曾经开垦过的土地重新荒废。因为要保护野生动物，又把五分之一土地交给猛兽去统治。”

提到历史，苏吉拉纳就一片茫然。他只看过《朝阳启信录》中的历史。《科学世界基本图景》中虽然有全新的历史，但只有廖廖几千字，远不足以解惑。

坎斯加继续说道：“刚才算的还只是让人吃饱所需要的粮食和土地，还提不到增加营养。更不用说给文明的发展积累财富。劳动成果不能吃光用尽。贫困农民的税收加起来，才能养活教会和军队，还要养活工匠和文人。所以，现在这样低水平的农业，我们把它叫做‘生存农业’，就是勉强维持温饱线的农业。往好里说能够吃饱喝足，遇到天灾，就会饿脬遍地。”

没有数字作比较，苏吉拉纳并不知道历史会这么残酷，曾经背过的经文一页页化为齑粉。是的，《朝阳启信录》并不否认科学时代比现在富裕，但并不作任何数字上的记录和比较，只是说魔媒们“以毁天灭地之代价增加些许享乐，于道德文明毫无裨益。”当世之中，之所以没什么人想努力恢复昔日盛况，就是因为他们既没见过，也没听过。在正统教义里，科学就像丝巾和燕窝那样是无用的奢侈品。

“那你们要搞什么样的农业？”

“我们要搞‘经济农业’。到那时，农民拿出劳动成果的几分之一当口粮就足够生存，剩下的可以拿出去换衣服、买家具、建房子、让孩子受教育。”坎斯加抚摸着身边的一排麦苗。“而这一切，都要从良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