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历时千年，科学家园形成了一套发展会员的秘密程序。

首先，每个会员都有义务在身边务色人选，对像多半是青少年。他们平时或者表现出强烈的好奇心，或着迷于创造发明。会员们暗中观察这些人，对他们的行为进行评估。很多时候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只能在亲朋好友的孩子里挑选。

在与目标人选接触时，会员们要渗透一些无悖真理教义的知识，比如用某些自然现像，或者有效的技术，用来吸引发展对像的兴趣。交谈时，他们也可以用比喻方式讲些科学原理，这样不会被看成悖教言论。许多年间，安萨里便假借经验之谈，给苏吉拉纳和旋风进行过间接的科学教育。

在观察阶段，这个会员就称为发展对像的观察人。这样的接触和考察不仅时日漫长，而且要由多人分头进行，尽量减少一个人观察带来的偏见。如果某个观察对像只有一名会员从旁观察，无论这个观察人在组织内部地位多高，观察对像都不能进入发展程序。

安萨里对旋风和苏吉拉纳观察多年，就因为找不到第二个观察人，才无法进入下道程序。他严守组织纪律，言语间从不突破教规，避免引发怀疑。所以在两个年轻人心中，安萨里只是位严守教规的人生导师。

如果有三个以上的会员观察一个对像，都认为可以吸收，他们便向成人教育部推荐。这个部门还要进行评估，此人动机是否纯正？资质如何？有什么样的能力？进入组织后能干什么工作？发展他入会是否安全？

确定对像适于吸收后，原来的观察人就转成推荐人，动员对像入会。直到这时，他才能向对方说出自己的身份。几年前，奥德里奇觉得兄弟群岛孤悬海外，当地人孤陋寡闻，没那么多危险，违规独自发展会员，公开自己的身份，最终导致大祸。

如果观察对像同意加入科学家园，还有三关等着他。一是要全面掌握《科学世界基本图景》。这套教程讲解了人与客观环境的基本规律，知识程度相当于科学时代小学自然常识水平。如果一个人连这些知识都不具备，就无法与会员交流，更无法理解组织的政策方针。

大部分情况下，教学双方不能使用书面教材，以免被抄没后作为证据。这套教材的内容会被推荐人拆开，单独给发展人讲，而且是用口传心记的方式。奥德里奇给旋风他们讲过的“十五亿魔咒”，就是这套教材中的一个知识点，又称“马尔萨斯陷阱”。

通过考核，证明发展对像已经掌握了基础知识，他还要向科学家园陈述入会动机，必须要结合自己的生平经历，要说清是哪些事件促使他转向科学。成为科学人不仅需要逻辑思考，更需要足够的人生阅历，能把科学事业与自己的人生结合起来。所以，往往一个发展对像从青少年到成人，中间被观察十年八年，才有人来动员他入会。

同时，这个人还要给科学家园建立业绩。如果仅仅学习知识，并不足以显示为科学奋斗的决心。在真理教统治下，不存在科学时代的监控技术。师徒两人躲在某个秘密地点，一对一传授科学知识，并不算多困难。但要给科学事业做点实际的事情，危险就大得多。

所以在考察期间，科学家园会交给发展对像一些简单任务，比如帮某个专家传递信息，协助他们进行科学研究，保护科学家园的重要人物过境，或者给科学家园提供金钱、场地方面的帮助。做完这些实际工作，一个人才会被接受为会员。

这套严密的程序确保了会员质量，以及组织安全，但也造成发展速度极其缓慢。连续几十年，全球会员总人数都在一千到两千人之间徘徊。

苏吉拉纳以前只有安萨里一个观察人。现在，黎秀英主动当了他的第二个推荐人。虽然朴运成不在魔都，但她已经知道丈夫的意图。然而，苏吉拉纳还需要另外两个推荐人才能进入发展程序。这里的人对苏吉拉纳都不熟悉，一时半会还没人愿意出面推荐他。

不过，苏吉拉纳已经开始系统地学习《科学世界基本图景》。除了阅读和背诵，他还要参加专家们组织的科研活动。冲洗试管，调整卡尺，采集标本。苏吉拉纳一边干一边问，专家们也是一边分派活计，一边讲解原理。

一个月后，帕格莱特忽然通知苏吉拉纳，他已经通过了《科学世界基本图景》的考核。

“通过考核？没人对我考试啊？”

在真理教的养成院，以文字知识为主，考核方法就是笔试，内容是对《朝阳启信录》的记忆。有时候列出几段话，让考生回忆它们来自哪篇哪章哪节。有时候列出章节号，让考生全文默写。有时候写出与原文几乎相同的经文，其中错上几处，让考生修改。为此，一代代学子死记硬背，埋首经文。凡升任大教士者，更是要背下几十万字的全文。

当年，有的孤儿记忆力超强，直接选拔去当教士。苏吉拉纳没这个本事，才进了稽察队。现在他也按照当年的模式来准备考试。

“专家们平时向你随机提问，那就是考试，他们会记下你回答的结果。如果你有什么地方不明白，他们就会停下来再给你讲解，直到你理解为止。各科专家都问过你，把你的答应汇集起来，就是你的成绩。”

原来是这样。苏吉拉纳紧绷的弦松了下来。不过在他这个年纪，虽然勤勉，这种学习速度也只能算中等。接下来找谁推荐？哪位老师会看得上我？苏吉拉纳一边学习，一边也观察各位专家，总觉得自己知识水平远远不够，不好意思向他们提出申请。

有一天，苏吉拉纳正在海边跟会员们拾捡生物标本。一个推荐人自动出现在他身边。居然是奥德里奇！他刚刚完成一项野外观察，进入魔都。

几年不见，奥德里奇比当时还显得年轻。回到科学人群体里，他可以自由自在地研究学问，精神立刻好转。不过奥德里奇很少来魔都，他主攻博物学，平时游走于山川江河。只有在需要整理研究心得，著书立说时，他才由安全员护送潜入魔都。

这次一进废城，奥德里奇就听会友们说，来了个名叫苏吉拉纳的新人，资质虽然不好，还算是刻苦用功。会长夫人都亲自做了他的推荐人。奥德里奇开始还以为是个重名的人，然而卡梅丽娅和顿堆次仁告诉他，此人就是当年那个邪教秘密警察。

奥德里奇吃惊不小，当下就满城里寻找苏吉拉纳，终于在海边找到了他。这里其实是古代城区，由于海平面上升，浸泡在水里。苏吉拉纳就站在过去的街道上拾捡海贝。两人见面，苏吉拉纳大吃一惊，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卡梅里娅乍见到他时的愤怒神色。

然而奥德里奇却一点没生气。当然，这也是因为他早有思想准备。“哈哈，安萨里那个老家伙，保密做得过头啦。如果我知道你和旋风都是他的观察对像，还能落在你们手里吗？咦，你在做什么？”

“帮助温斯顿老师寻找软体动物标本。”

“不错不错，有点科学人的样子了。除掉黎秀英，还有谁想作你的推荐人？”

“哦……好像他们都没有这个意思，可能是我资质太差吧。”苏吉拉纳一直为这件事苦恼。

“那好，我来当你的推荐人！”

“您……”当推荐人要对观察对像有深入了解，加上这次，奥德里奇只见过苏吉拉纳两面。他为什么如此迫切？“别担心，我推荐你入会，就是想看看邪教的秘密警察怎么转化为科学战士。”

有黎秀英和奥德里奇的背书，苏吉拉纳还差一个推荐人。这次不用他操心，奥德里奇直接拉来一个老朋友。是年，佩什梅格38岁。普拉卡什离任后，她继续担任财务部部长。“你不是总想找个在邪教系统里当过官的人吗？我给你找了一个徒弟。”

佩什梅格大致了解过苏吉拉纳的来历，摇了摇头。“我想找个有行政经验的人，他只是个抓人的密探，差得远。”佩什梅梅支持朴运成的科学飞地计划，这个方案一旦实施，他们需要建立一套行政体系。管理几十万人远远不同于指挥千把人的秘密团队。

“有行政经验的小官多如牛毛，能转化过来的哪那么好找，你不妨先考察一下他。”

带着不信任的态度，佩什梅格和苏吉拉纳谈了一次。她没有说什么，而是拿出几张纸。“你写文章有没有困难？”

“稽察队里面有些公文是我亲拟的。”苏吉拉纳仅有的写作经验就是写写文件，草拟命令。

“那你按这个题目，写个方案给我吧。”

苏吉拉纳接过一看，佩什梅格给出的题目是《从兄弟群岛最高行政首长角度谈本地管理经验》

“这个……是要我以兄弟群岛总督的角度去写吗？那可是真理教官员啊。”

“行政活动中许多问题是共通的，资源分配、税收、人口流动、行业兴废等等，谁管理那片岛都会遇到。你就按你的经验写吧，记住，不能讲空话，就当你是那个全宁梓。”

无论时间、篇幅还是内容，佩什梅格都没给苏吉拉纳设限。领到考题后，苏吉拉纳便展卷运笔，刷刷点点地写起来。写着写着，苏吉拉纳突然停住，呆呆地望着天，陷入沉思。以前，他和旋风都瞧不惯全宁梓，认为这个人拉帮结派，损公肥私，自立山头。换个角度他才意识到，全宁梓的许多行为实属不得己。这么一片远离财富和政治中心的孤岛，几十万百姓中间族群多样，行业五花八门，社会矛盾此起彼伏。全宁梓时而狡猾，时而残酷，但不用这些手段，实难维持两岛平安。

从全宁梓身上，苏吉拉纳又联想到金子淇。总督这个叛逆的亲戚和自己一样，也看不惯全宁梓的作为。她还好吗？现在还活着吗？遇到海军封禁时，她真的落水了吗？

苏吉拉纳猛地摇摇头，赶走脑子里这些没用的念头，继续写下去。

佩什梅格正在给朴运成的计划准备资金，每日里事情很多，马上又要出去远行。临走前一天，她收到了苏吉拉纳的答卷，抽空看了一下。没想到第一眼就收不住，一口气读完。是的，这个年轻人估计没有能力从事科研。他曾经干过稽察队，入会后也许可以当安全员，但他最重要的素质其实在这里，他是个潜在的行政人才。

佩什梅格读完后，走出房门，正碰到奥德里奇。“苏吉拉纳这个人很有潜力啊，你观察他多久才决定推荐？”

“两次，每次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