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有一天，苏吉拉纳和金子淇都在家里，朴运成找上门来。看到会长登门，金子淇便想退出去，朴运成招呼她留下来一起谈话。

“苏吉拉纳，学术部有个动议，新成立民政科学分部，对民政规律进行研究。”

“民政科学？”

“民政是指政府行为，只要有政权，就要搞收税，保证货币流通，创建公用事业，维持治安，救灾济民等等。这些都属于民政的范畴。真理教管理大小教区，有一套完整的民政制度，就是由总督、布政官和区长分管的那些事。科学家园以前从没占领过任何一片地方，统治任何人，没有民政管理经验。但是我们很快就要成为这里的统治者。如何用科学方法管理民政事务，这些都需要预先研究。”

“对对对，上岛后我跑来跑去，对于世风民情也有些体会。只是能力差，写不出完整的论文。”

“你可以让弟妹帮忙嘛，写作是她的本行。”

“会长，这个新的分部设在哪个学部下面？行为科学部？”苏吉拉纳问道。

“没错，在我们这里，一切与人类行为有关的学问都归属行为科学。”

“主持人确定了吗？以后我要写这方面的论文，把它交给谁？”此时苏吉拉纳想到的，就是当初入会时佩什梅格让他写的那篇兄弟群岛施政构想。

“交给你！执委们一致通过！”

苏吉拉纳愣住了，他从来没写过完整的论文，当年那个施政构想也只是一连串想法，毫无系统。学科主持都是专业上德高望重之辈，他从未想过要与这些人并列。

“我们有个原则，研究学问的人，必须也要运用他的学问，反之亦然。至于民政这个领域，会员里面除了你，只有几个人在小教区当税务官、镇长村官之类，谁都没有你的视野。”

朴运成给他们讲了科学先驱墨子作过的比喻。假如一个人的牲口得了病，他就会找兽医调治，不会因为谁和自己亲近就请谁看病，也不会因为谁长得漂亮就请谁医治。但是国王治理国家，却经常把自己的亲属、或者长相顺眼的人安排在高位。墨子在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指出，民政就像木匠、铁匠那样是门技能。

“他在三千年前就有这样的认识，我们更应该把民政当成科学来研究，将来依靠科学结论管理社会。”

这点苏吉拉纳能够理解，即便在真理教里面，像总督、布政官这些人也都比较务实。“但是，会里还有不少资深专家，比如，佩什梅格老师一直管理财务，那也算社会事务，她应该可以。”

“事业扩展，她在财务部的工作会越来越重。”

“老公，这个主持你应该接过来，有什么困难我支持你！”金子淇突然插了话。“如果只是研究这个岛上的社会情况，你当然有资格！”

作为前总督的近亲，金子淇多少也有耳濡目染。有了妻子的鼓励，苏吉拉纳接下这份新工作。从此，他不再只是给其他专家作向导，自己也要做研究。金子淇只要有时间，就帮助丈夫收集会员们在民政方面的研究结果，拟定各种方案。

人口登记与分析、土地情况管理、治安状况与对策、粮食生产与救济，当年金子淇从姑夫全宁梓听到一鳞半瓜，和文学艺术比起来简直俗不可耐，现在才意识到它们多么重要。

“没想到我娶了个秘书。”望着妻子抄抄写写的样子，苏吉拉纳甜在心里。金子淇的每个层面一点点在他面前剥开，不再只是那个叛逆的文艺女孩。

“你知道就好。不过我很快就要去当教师。我想，你应该有个正式的助手。”

当初让苏吉拉纳担任对外联络处长，朴运成安排顿堆次仁给他当助理。这个藏族小伙子是本地人，但他更希望跟着奥德里奇研究自然资源。每每一起外出，苏吉拉纳和当地人谈话，他就和专家们一起敲石头、测地形。苏吉拉纳这个外联处长就得自己草拟调查报告。虽然能锻炼他的公文写作能力，但是要记录的事情越来越多，已经忙不过来。

“我给你推荐一个人，张道勋怎么样？他已经成为正式会员了。”

在金子淇带过来的学生里，张道勋年纪最大，现在已经22岁。他是金子淇的远亲，父亲也是全宁梓集团里面的地方官。虽然父母可能都健在，但是海禁后的张道勋和孤儿没什么区别。大家一起流落乡村，张道勋因为年轻力壮，又识字，被当地一个土财主招为上门女婿。

金子淇带着学生投奔科学家园时，张道勋的妻子已经怀孕，现在作了父亲。妻子没文化，还不是会员，分配去保育院作了杂工。那里有一批小小的“科二代”，其中就有帕塔图依和金永真。张道勋则跟着阿米塔娜学习集体行为学，给她打下手。

于是，苏吉拉纳便向阿米塔娜申请，让张道勋过来给自己作秘书。经过几年磨练，张道勋完全长大成人。出于对老师的感恩之情，欣然接受了这个新任务。

专家们日益忙碌，安全员反而闲了下来。以前，他们终日紧绷着神经对付教会。现在，除了营地附近个别警戒人员，剩下的安全员都被派出去打猎。

由于火器不足，捕猎队主要装备砍刀、长矛、铁棍、捕网、弩箭，靠人力围捕野兽。他们和一些居民点协商后，便以当地为基地，十人一队四外捕杀。虽然只有这些武器，但只要下决心扑杀，野兽并不是他们的对手。

捕猎队剥制兽皮，运回基地，雇请当地皮匠鞣制好，再制成各种皮衣和皮具。会员们穿戴着这些毛皮制品，作为新生活的一种展示。当地居民带着复杂的感情旁观这一行动。一方面他们从此不用担心野兽袭击村落，叼走孩子和牲畜。

另一方面，大自然会不会报复？这只有天晓得。尽管安全员总是回答说，大自然要报复就报复我们。但如果是干旱水灾这类报复，那还不是全岛跟着受害？一年下来，几乎没有岛民参与猎杀。

能够围猎猛兽，这是佐尔和罗娅喜欢营地的重要原因。他们的母亲死于狼口，对猛兽从小充满仇恨。只要有打猎机会，佐尔坚决要一起去。看到孩子要走他父亲的路，金子淇当然不反对，只是拜托同行的安全员多加照顾。于是，今天一块豹皮坐垫，明天一件狼皮大衣，佐尔不断给养父母送来他的孝敬。

有了发电机和电动机，科学大会建起一座机械化造纸厂。它由电动机带动磨石，将木材粉碎成木桨。接下来暂时还得用原始的手工方法晾制。其中一部分木浆用双氧水进行漂白，制造成印刷和书写用纸。

科学家园带上岛的手工印刷机也加以改造，用电机驱动。活字用从铁坟里找到的铅铸成，使用凸版压印。这里的语言和外面一样，只是不再称真理语，改称标准语。

小小的造纸厂仅能生产三个品种的纸张。白度最高的都用来印刷《科学之舱》最新译本。这份绝世珍宝终于不再面临湮灭威胁。朴运成定下指标，发给所有专家人手一册，大家可以随时翻阅，自行研究。

白度稍差的用来印刷《科学世界基本图景》。这本书的内容已经作了调整。通过参考《科学之舱》的成果，他们修改了早期版本的一些错误。除了新老会员人手一册，还要准备一部分作为教材。

科学家园印刷的第三本书叫《行为科学原理》。新科学共有四大部类，目前只有行为科学建立起完整体系，其它都还只是零散的知识。这本《行为科学原理》由小田雅子和丈夫合著，一直以手抄形式流传。

印刷材料奇缺，什么书可以付印，都要由朴运成亲自批准。为保持行为科学的基础地位，也因为所有会员都要从这里，他给了小田雅子这种特权。

白度最差的纸张留给大家书写、计算。一百多名新生领到练习本，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

造纸厂还有个重要任务，就是生产草纸，这是旧世界中的奢侈品。

由于缺乏纸张，普通人家方便后用植物叶子或者桔杆作清洁。城市里设有个别公厕，里面会准备一些短木棒，一头包着布，作为公用的清洁器。平时，包着布的一头浸在清水池里，人们在便后拿过来清洁肛门。能够提供这样的物品，已经算中上等城市里的高级公厕。自然，它也是重要的传染病源头。

现在，造纸厂能生产大量的草纸，虽然粗糙，至少足够会员们使用，成为各级配给的组成部分。科学预备班的孩子几乎都没有使用手纸的习惯，第一期的行为教师还要从如厕开始教他们适应新生活。

有会长大力支持，小田雅子重新确立权威。她召集部下的专家将全部人类劳动划分成三部分。价值最高的是科学劳动，包括考察、实验、理论研究、设计、操作机械设备。这种劳动能让原料价值十几倍、几十倍的提升。

接下来是外围劳动，就是为科学劳动配套的劳动。比如秸杆发电机，它的设计、操作和维修属于科学劳动，为它收集柴草就是外围劳动。这种劳动不用长期训练，简单说明过程就能做。但是因为它直接服务于科学劳动，价值也会提升。一个农户将柴草卖给科学家园去发电，肯定优于放到家里当燃。最后是普通劳动，就是与科学无关的原始体力劳动。比如用传统方法种地、放牧、运输物资等等。

“小田老师，为什么要做这种划发分？”新会员张道勋举手提问。

“因为我们要确定不同劳动的价值。”

这时候会员还在过公社生活，没有工资，更没有奖金。即便巴布鲁、恩桑泽这些顶级专家，放下设计图板，也要收割柴草，清理导流渠。一时还看不出各种劳动价值上有什么区别。但是，小田雅子要规划更远的将来。

“现在，各种劳动的区别还不明显。但是不远的将来，一个人能从事科学劳动，人生将会完全不同。”

学门手艺可以挣钱，这个道理并不高深。从事科学劳动还能有什么不同？三种劳动之间将会产生多深的鸿沟，至少金子淇现在还想象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