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有了燃煤电站，到处架设锅炉，各家各户也开始用起煤炉。进入科学纪元六年，弟岛即使偏远乡村的农户，也完全以煤为燃料。站在科学广场上举目四望，地平线上最大变化就是到处竖起的烟囱。喷吐的黑烟成为技术和力量的象征。

直到有一天，悲剧就发生在烟囱里面。

无论大工厂还是小作坊，烟囱用过一段时间后，烟灰就在烟道里面积存，通烟效率大大下降。需要有人爬进去清扫。于是就有村民出来作包工头，雇佣儿童干这个活。孩子如果开始长身体，就钻不进烟囱。所以干这个活以八九岁的孩子最多，他们既有足够体力钻进烟道，离青春期又有段时间。

这天，包工头带着小女孩玛莎，来到机制面粉厂清洁烟囱。按照程序，工厂锅炉事先要停一天火，让烟道里的温度降下来。玛莎带着工具钻进烟道时，锅炉房里的工人正在交接班，一时失误，替班工人开始生火，直到烟囱里传来尖叫声。

工人们砸碎了部分烟道，拖出小女孩，附近的科学医生赶到现场，已经回天无术。黎秀英闻讯后亲自来到现场，给玛莎作了尸检。当她在大会上读尸检报告时，每个听众都能感受到玛莎死前的恐惧。小女孩感觉到危险，膝肘并用，拼命往外爬，这些地方都磨出了骨头！

他们还一起看过玛莎的遗体，为了少沾染烟尘，便于清洗，小女孩平时剃着光头。这两年模范城大街上经常看到留光头的孩子，他们都在作扫烟囱工。

玛莎并不是科学大会雇员。她的父母生养了七个孩子，除了一个还在襁褓当中，能够搬起砖头的都被父母送出来干活赚钱。包工头也不是外人，是他们的远房亲戚，玛莎是他买下的孩子。

这起事故的原因是面粉厂工人的失误，责任在科学大会身上。女孩父亲不久前病死，母亲是山区农民，胆小怕事，不敢追责。科学大会是岛上最大的财主，她和活着的孩子们还要在这里讨口饭吃。

但是这件事在大会高层引起了波澜。执委们停下手中的事情，讨论这件事如何善后。机械专家马图尔认为应该马上发明清洁烟囱的机器，替换扫烟囱的孩子。能源专家张冲请大家面对现实，至少几年里，烟囱还得这些孩子来扫，关键是完善安全制度。成人教育部陈慧珍希望统计全岛童工状态，强制雇主给这些孩子留出读夜校的时间。

各种建议汇集到朴运成那里，会长遥望着那些烟囱思考了一天，才拿出决定。

“各位同仁，我们一直认为科学技术自古就有，自己只是做再生工作。不，从现在开始，我们要走前辈没走过的路。这就是怎么能让所有人都从科学中受益，尽可能避免他们因为科学发展受到伤害。当年的科学产生于民间，政府无力统筹利蔽。现在我们已经有了历史教训，我们要承担这个责任。”

身为会长，朴运成必须高瞻远瞩，超越具体问题进行思考。他作出决定。首先给玛莎的母亲一百元赔偿金，相当于这个家庭几年的全部收入。“每个为科学事业效力的人，生命的价格都会更高。”朴运成亲自把钱送到母亲手里，并且讲了这样的话。

接着，科学大会在模范城里给玛莎树立雕像，名字就叫“扫烟囱的小女孩”。雕像中的玛莎正在攀爬一节烟囱，手里拿着扫烟囱的特制工具，一把长杆木刮。朴运成亲自为雕像题写碑文——新科学绝不忘记每个为它牺牲的人。

然后由金子淇出面，给玛莎的几个兄弟姐妹作了测验，成绩最好的两个人都吸收到科学预备学校。

鉴于教育资源还很有限，岛上大部分孩子都要作工挣钱，科学大会开始进行童工登记，并且定期寻访这些孩子。只要有新学校开办，就会劝说家长让他们离岗入学。

这一年，沙欣被吸收为执行委员，职务是科学近卫军总教官。除了男生，还负责训练成年会员。科学大会又将刚成立的女性委员会扩展为平等事务部，柳德米拉担任部长。任务是消除新旧人、男女性之间在发展机会上的一切差别。

从此，柳德米拉带领科学警察，在弟岛上抹去一切显示旧人身份的痕迹，包括碑文、经文和社区标牌，禁止任何有族群歧视色彩的民间习俗。

同时，小田雅子和黎秀英联名提议金子淇列席执委会议，准备担任新的执行委员。“金子淇为能让下一代学习知识，摆脱愚昧，付出过巨大代价。她是女性中追求进步的表率。”小田雅子陈述着推荐理由。

虽然在执委会上还没有表决权，金子淇已经成为科学预备学校总校长。在规划中，除了模范城的第一所学校外，他们正在弟岛南部再建一所分校。

以前的三大民间领袖，只有阿尔弗雷德没进入执委会。他私下里找到苏吉拉纳，表达了自己的不满。“我发展了一百多个会员，提供几千个劳动力。凭什么这样对待我？”

“兄弟，你身上有不少旧习气，与科学大会的宗旨不符。请相信他们，行为记录很客观。”

“他们故意搞那么高的门坎，以前表个态就能改宗。”

阿尔弗雷德说的“以前”，是指历史上的宗教战争，包括真理教内部正统和异端之间的战争。一个官员投入对立面，只要履行个仪式就行。想成为科学大会会员，却必须反复学习科学知识。阿尔弗雷德虽然已经入会，但是他那些兄弟多是草莽，到现在也只有古斯蒂和路易斯能入会。反倒是以前被他控制的那些村寨里，有百十名年轻人加入大会。

看到小兄弟怨气不少，苏吉拉纳专门宴请阿尔弗雷德，与他耐心沟通。苏吉拉纳讲起自己离岛后艰苦求取人生真理的三年经历。

“人要先修后信，不知真伪，无以辨善恶。我比任何时候都认定这是真理。至于邪教徒，作个仪式就能改宗，那不过是自欺欺人，人的转变哪有那么快。”

经过几年贫困的公社式生活后，会员腰包迅速鼓胀起来。即使参加外围劳动的当地人，收入都增加至少一倍。钱景如此，当地人蜂拥而致，科学大会也有条件定出更多规矩。现在，识字成为科学工人的首要条件，不识字的人最多只能从事普通体力劳动。

在金子淇大力支持下，巴斯坎的补习班终于开办。教材里有科学知识歌谣，也有关爱亲朋，孝敬父母这些万古通行的伦理原则。允许境内出现不由大会控制的民间教育，虽然只是个识字班，意义毕竟十分重要。执委对此反复研究，大部分人表示支持，只有吴昌文担心民办教育多了，以后关起门来宣传邪教教义该怎么办？

苏吉拉纳出面向他解释。“巴斯坎女士此举纯属商业行为，培养目标就是给咱们输送劳动力，宣传邪教对她有什么好处？”

吴昌文无法回答，但是心里仍然不赞同。

当年营建模范城，从朴运成开始都住在工棚里。现在他们搬去宿舍，郊区空出不少工棚。巴斯坎就买下几间，将补习班安排在里面。各地年轻人有的带着钱，有的用粮食和布匹作学费，纷纷报名入学，为的就是能认几个字，看懂机械说明书，让自己领到高工资。

科学纪元六年底，科学大会吸收了五百多名新会员。加上世界各地秘密投奔的会员，总数达到两千名，在总人口中的比例已经达到百分之一。这是阿米塔娜指出的临界点，当一个组织达到某地区人口百分之一时，才可以有效地实施全面管理。

随着武器、金钱和技术的优势日益明显，科学大会牢牢树立权威。从前那些势力范围已经十分模糊。曾经彼此打打杀杀的成年人，如今在一家工厂里干活，他们的孩子也会成为科学预备班上的同学。所有民间领袖不是已经成为会员，就是服从大会统治。

这一年，奥提娅和儿子共同考过《科学世界基本图景》。她已经连续考了几年，丈夫更没少花力气辅导。儿子长大后也来当母亲的老师，终于把她拖过考试关。这时，奥提娅已经给李彦昌生了个女儿，肚子里又怀上一个。李彦昌一高兴，提议重新办个婚礼。

“以前你不是科学人，我们不能立下科学夫妻的誓言，现在终于可以了。”

奥提娅没反对，她知道，没能娶一个科学人作老婆，是丈夫长期的遗憾。现在她终于可以在一群科学女人面前抬起头来。于是，这对夫妻领着两个孩子重新办了一次婚礼。他们在朴运成主持下宣誓：

我，科学人李彦昌

我，科学人奥提娅

我依靠自己的意志作出决定，与对方结为伴侣……

在他们身边的苏拉米尼只有十一岁，因为考过《科学世界基本图景》，成为科学预备班最小的毕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