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华将那份文件拿在手中，定定的看着文件之上的那些字符，一动不动。就好像那薄薄的一张纸变成了一块磁铁一般，牢牢的将季华的视线吸引在那里，始终无法离开。

季华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霍顿部长已经同意了自己的提议，且已经说服了元首。至于采取的什么措辞，是有意隐瞒还是坦白相告，季华就不知道了。

那些东西也和季华没有关系。只要季华知道，自己的提议得到了执行，这就足够了。

这是季华下的一着暗棋。至于这暗棋在未来到底能不能发挥作用，那就不知道了。

良久，季华才将那份文件放下，然后继续开始自己的工作。今天观测到的引力波信号有许多，其中有几个较大的引力波似乎预示着某些新的物理现象，必须要尽早对其进行分析，今天大概要到很晚才会下班，王大鹏捉来的那只兔子自己恐怕没有口福去品尝了……

季华淡淡的想着，将其余的事情都抛到了脑后。

时间便在这平淡之中慢慢度过。但这平淡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季华亲身感受到了人类文明的变化。随着宝瓶座文明到来日期的临近，这气氛便一点一点的紧张了起来，甚至于连这处于人烟罕至的山区的引力波天文台基地都不能幸免。

大规模的庇护所建造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各关键工业设施、科研设施的搬迁已经开始。大量的机械工厂、军工厂、粮食工厂、科研机构等已经提前搬迁到了庇护所之中，且在庇护所之中继续运转着。

社会机构的搬迁随之开始。在庇护所之内，元首将原本奉行的各级政府体系打破，然后将其分割成了按照庇护所来区分的新的政府机构。各种二线工厂、科研院所等也随着政府的搬迁一同进入到了庇护所之中。

倾听者引力波天文台并不在此次搬迁名单之中。和天文台类似的还有其余许多机构。这些机构并不适合搬迁，因为工作需要或者环境需求等，它们必须要坚守在地表，而不能进入到庇护所之中。

不过季华倒是得到了通行证，被允许进入到一号庇护所之中，但继华放弃了这个机会。

在第一批、第二批搬迁工作结束之后，面对社会大众的搬迁工作开始。大量的人口便蜂拥进入到了或者位于山区，或者位于地下，或者位于沙漠、荒原等地的地下庇护所之中。

人类文明建造了许多个庇护所，这庇护所也十分巨大，足以容纳许多人口，但要说将全人类全部搬迁进去仍旧是不可能。因为人类的人口数量实在是太多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当初规划建造的时候，工程人员就将庇护所划分出了不同的级别。最高级别为S级，该级别庇护所仅供人类政府中枢成员，以及文明之中一些重要人物，比如著名的科学家、艺术家、企业家等人进入。S级庇护所仅仅只建造了一个。它不仅拥有最舒适的环境，还有最充足的物资供应、最完善的安全保障等。

S级之下则是A级庇护所。A级庇护所同样不是普罗大众所能进入的。有资格进入A级庇护所的，是一些重要的，关系到人类文明生死存亡的关键工业设施，以及重要的科研设施等。

A级庇护所的数量要多一些，但也不超过十个。

A级之下是B级庇护所，一些数量众多的，同样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工业设施、社会机构等可以进入B级庇护所。

C级、D级、E级庇护所则向社会大众开放。它们的数量极多，约莫有数万个，每一个庇护所都可以承载数万人口。但就算如此，所有庇护所所承载的人口相比起人类文明人口总数来说仍旧只占极小一部分。绝大多数人口是没有资格进入庇护所的。不过工程部门还在城市、乡村等地因地制宜兴建了大量的简易防护场所，如果发生危险，人们可以进入到这些场所之中避难。危险过去，便可以重新回到家园之中继续生活。

这意味着严重的不公平，也极易引发社会问题。但现在是极端时候，如果一旦发生危险，公平和正义，以及仁爱和道德等东西并不能拯救人类文明。只有隐藏在庇护所之中的各种工业基础、科研基础等才能让人类文明复兴。

死亡一万名普通民众不会让人类文明崩溃。但死亡一万名优秀科学家则会让人类文明陷入困境。又或者，死亡一万名负责社会管理的政客，则会让人类文明陷入瘫痪。

生命和生命是平等的，但生命和生命是不同的。有的生命附加价值比较高，出于利益考虑，政府高层必然要优先保存这些人的生命。有的生命附加价值比较低，在出现危机的时候，就只能优先牺牲他们。

“所以，季华，你认为普通人就该去死么？”王大鹏一边往嘴里塞着烤肉，一边用不满的声音对季华问道。

季华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并没有这么说过。”

“可是，你刚刚才说了生命的附加价值有高低之分。”王大鹏仍旧十分不满，“那么假设这样一种情况，假设你是一名普通人，你和一名身家千万的富豪同乘一架快要坠毁的飞机，而降落伞只有一个，只有跳伞才能赢得生存，按照你的理论，那名富豪的附加价值毫无疑问是比你这个普通人高的，那么你是否要将降落伞让给富豪，然后自己去死？”

“我不会。”季华笑着摇头，“我不想死。我会把富豪打晕，然后自己用降落伞逃走。”

“可是你的生命的附加价值很低啊。”王大鹏有些夸张的叫起来：“你有什么理由保存自己的生命，而放弃富豪的生命？”

季华说道：“因为那是我的生命啊。富豪的生命的附加价值再高，那也是别人的生命。”

面对季华的说法，王大鹏有些无语：“你怎么有两套说法？”

季华静静说道：“因为立场不同。我们不妨再假设另一个情况。这架快坠毁的飞机之上仍旧有一名普通人和一名富豪，这个富豪身家千万，名下还有一家工厂，工厂则为一万人提供了就业机会。如果富豪死掉，工厂会倒闭，那一万人都会失业。降落伞同样只有一个，而将这个降落伞交给谁，由处于地面的你来决定。我们暂且不考虑这个假设的合理性，只假设这么一种情况，那么，你会将降落伞交给谁？”

王大鹏一怔，久久没有说话。

季华便补充道：“需要注意的是，你和这两个人完全没有任何利益和情感关系。你是一个完全的第三人。并且，你做的决定不会给你现在或者将来带来任何影响。”

王大鹏叹息道：“我想，我会把降落伞交给富豪。毕竟……普通人死就死了，而富豪死了，还会连累一万人失业。”

季华嘴角便泛起了微笑：“那么，如果你是那个普通人呢？”

王大鹏皱着眉头，苦苦思考了起来。许久，王大鹏才说道：“我同样会把那富豪打晕，然后自己抢了降落伞逃走。”

季华说道：“那么此刻，你就不顾及那一万人会失业了么？”

王大鹏断然说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先让自己活下来再说。”

“所以，普通人的立场和决策者的立场是天然敌对的。这其中其实没有对错，而只有立场的不同。但是，话语权和决策权掌握在决策者手中，普通人便只能选择牺牲。”季华抬头望着静谧的夜空，声音也像是夜空下的风一般悠远：“我们人类文明和宝瓶座文明之间何尝不是如此？一个是决策者，一个是普通人，普通人的命运只能被掌握在决策者手中。而对于宝瓶座文明来说，我们人类文明这个普通人生命的附加价值一定极其有限。在决策过程之中，它们很容易将我们牺牲掉。”

王大鹏仍旧在皱着眉头苦苦的思索着，似乎陷入这个问题之中无法出来。季华也不着急，只慢慢的翻着烧烤架上的烤肉，不时还抓一把孜然或者盐巴撒上去。

季华知道，这样悠闲的享受时刻，以后恐怕不会有多少了。

王大鹏思考良久，始终无法得出结论，于是便放弃了思考，只苦笑着说道：“那照你所说，这种艰难的抉择情况就真的没有两全之策了么？”

“有啊。”季华淡淡说道，“怎么没有？”

王大鹏一下子来了精神，立刻问道：“两全之策是什么？”

“有两个办法。”季华静静说道，“第一个办法是，避免这种局面的出现。没有这种局面，自然就不需要去做出选择。”

“那第二个办法呢？”王大鹏继续问道。

“第二个办法么……”季华沉吟一下，然后说道：“第二个办法也很简单。那就是，让自己成为决策者。”

王大鹏沉默不语，季华则继续淡淡说道：“危机之下，无人有资格去谈论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