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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桃夭三千丈

作者:Raphare酱 | 分类:历史 | 字数:5.4万

第四章 子不语〈五〉

书名:红尘桃夭三千丈 作者:Raphare酱 字数:3044 更新时间:2024-10-11 11:25:37

韵歆偶尔会回想起一生最初的那几年。

那个画师总在紫阳花架下,笑得如同一只老狐狸般冲秋千上的他招手:“过来。”他总是把头扭开:“又干嘛啦?”

画师说:“该叫爹爹。怎么你叫娘亲的时候总叫得很欢快,见了爹爹就摆脸色?莫非我长得比娘丑?”那时府里已经没有他母亲,不过画师并不忌讳谈到她。

那时他撇撇嘴,蹦下秋千,还走不大稳却也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扑入画师半是纸墨香气半是紫阳馥郁的怀里。

那时候他和寻常小孩也无甚区别,一岁多一点学会了走路就被隔壁三四岁的小哥哥缠上,每天滚得一身烂泥让人抱回来,后来元虎搬家,他玩耍的地方变成了画师的书房,身上的泥印换成了大团大团的墨渍。画师说:“阿歆你可是从小在墨水里泡出来的,可得跟爹爹争气啊。”除了多些记性外就聪明可爱一个优点的天真稚子,便在父亲教子无方的宠溺下生出无数任性。

所以即使后来从画师的姓氏里推出了他的身份,却还是很难想像曾经他也身处危楼一呼百应,也不知道最后一刻他是用怎样的心情在对自己笑。他实在没有机会再去了解。幼年的幸福来得太轻易,否则他多长出来的记性也一定会叫他孝敬双亲,以弥补那些后来再未有过的承欢膝下。

后来的皇宫,大殿下、三殿下、五殿下与七殿下成妍殿下自成一党,才到祗絮明宸身边时还多亏长和跟在身边告诉自己要怎样应付以那四位尤甚的各难缠的皇子公主。他虽从不惧什么,也会担心惹麻烦。于时在祗絮明宸冷淡态度的映衬下,长和的好对他来说亦是不可多得的幸运。直至后来天光帝对他加以关注,待他亲如幼子,处处维护有加。其实他早该怀疑,一介平民,十五岁被钦命为太子太傅,祗絮明宸长他近八岁,他何德何能。

并且在现在来看,天光帝想要除掉自己,也并非仅仅是因为自己开始成为祗絮明宸的软肋而已。再选太子妃那年祗絮文涛与祗絮明宸争执的时候他就在门外,听着那些话也并不觉得触动,祗絮明宸应该更多的是拿他当借口也并非其他,以他同影妃的感情要在那时便续娶也是为难。而在他看来,天光帝也只是抓住祗絮明宸这一时逞强的说辞作借口而已。若非要有什么自己非死不可的理由,他能够想到的只能是国师容华,而最可能的是,国师容华告诉了天光帝一些事情,那些事情应该与前燕有关,与父亲有关。

说来可笑,当年画师留下从容于世的叮嘱,他自负做到了,回头看时才发现没有父亲的日子里,那个渺小卑微的人是怎样可笑踉跄地走到如今。

从容二字,源自本心才算真实,他原本是很软弱的人,怎么能轻易做到。就像十二岁那年太子妃临盆,他策马去太子私庙觅慈庵求一枚寄名锁,在那里遇到了宇文承——坊间盛传的歌谣里,那个庵前驻马的旅人。那时他行色匆匆失礼于人称不上从容,会东宫时面对太子妃与世子俱亡时算不得从容,后来在宇文承的地牢里更不显得从容。

对于权贵名位,他本来无甚可求,自然也不能为一点好处背叛效忠多年的主君。何况宇文承与祗絮幻严的话他信不信其实没所谓,重要的是宇文承更为令人不齿的心思。那种意外包含着孺慕之情与其他复杂情感的眼神,是他保全自己唯一的凭借。于是他将当年送给太保的那种药放在了自己嘴里,不出意外地被救了过来,宇文承也会从他眼前消失一段时间。行医十数年,在身上藏药这种事太保很早便强调过。用这种方法保身实在很没颜面。以后见了画师或者老师怕会挨骂,这是他唯一想得到的。

谁叫他百无一用呢?

他用石壁突起的锋利边缘划破手臂计日,手上有多少条疤,他就在那里清醒地度过了多少时日。

宇文承每次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后总会赤红着双眼大发脾气,他只是冷眼看着,告诉他:“其实我不想死。”他答应过画师要好好活着,“这只是手段,你大可不必救我。”

韵歆知道,这个看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点点父亲意味的人大概是这世上不多的在意自己的人之一,于是便用他在乎的自己的命来反抗。但他要保住自己的命,却害了别人——后来他们在对面的牢房里,毁去了那么多年轻美好的如花生命。自己怎么能掌控一切呢。在宇文承眼里,从来都不只是孺慕之情而已。

在一切快要结束的前一夜,宇文承问他:“你有没有把恭儿早已离世的事实告诉别人。”那时从宇文承的口气里他听出了愤怒,他知道哪怕是崇武侯世子的替身,也为这场叛乱送了性命。他说:“你以为呢。还重要吗?”

得知崇武侯世子的事,是在与宇文承初识后不久,宇文承上门拜访的时候。宇文承说:“你很像我的儿子,他死之前也这样意气风发过。”他惊讶道:“可是我不久前才见过贵公子的。”宇文承道:“那是替身。当年恭儿皇城走马被杖责我没来得及救下。当时无碍,回南边后却因此染疾不治。恭儿从小到大都有替身,但那次入京偏偏没带,我自然不能让朝廷知道。崇武侯是世袭的爵位,哪怕只是替身也不能让皇帝找到收回的理由,对吧?”韵歆说:“那侯爷为什么告诉我?”“你不会说的。”宇文承笑了起来,“你和恭儿的替身一样胆小。违逆我的后果很可怕的,每次我明知不是他的错但仍然斥责他的时候,他从来不会解释。”

从那之后他对宇文承敬而远之,只是依旧没能逃过。

他那时听着那些声音,拼命想要挣脱腕上踝上的锁链的样子一定也是不从容的。应该没人知道,那时他的心情是多么罕见的暴怒——即使在四岁生辰时是去画师的那个夜晚,他的心也只是如被冷雨冰封了一样的沁凉。

再后来他闭上眼睛,告诉自己没有听到。

他这一生的罪孽,死亦难偿。

可是他要活下去。

终于等到宇文承越来越焦躁,四位殿下出现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于是他知道他的殿下要赢了,无论生死都可以解脱了。

可是宇文承把他带到了断崖上。

树干后露出的一截衣角,他自然认得那是太子无匹华贵的礼服。这是要亲眼看着他死?而后与阿羽一般模样的人拿着匕首走过来,说,哥哥你该清楚我是谁了。你太明白殿下了,叛乱一平殿下就会登基,你不能活下去了。

所以呢?

宇文承是想在穷途看到他狼狈痛哭的样子?

那一刻他记起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是来自那个画师。那是名为万俟的尊贵血脉。

他笑了笑,抢过匕首刺在胸口。说:“不劳尊手了,阿羽。”倒下山崖的时候,心中是平生从未拥有过的自由平和。他想那该是自己一生中最从容光彩的一刻,可惜只能这样做一次。

那时候想起了画师的笑容,现在想来,无论是无赖讨喜的,还是宠溺深沉的,里面贯注的,都是一个父亲所能拥有的全部温柔。

“在想什么?”

韵歆回神,不着痕迹地袖拢了碎玉,起身行礼道:“宫主。”而后疑惑地问,“宫主这时候怎么过来了?”

纤云避重就轻、云淡风轻地笑道:“你二师兄说你不大开心,如何?有心事不放与本宫说说。”

韵歆看了一眼默默背了黑锅冲自己傻笑的人,笑道:“哪里。日暮宫人间仙境,岂有不娱之理?”

纤云不语,看着韵歆隐在袖中的手。

韵歆笑了笑,道:“是枚碎玉,又沾了血气,不祥之物,弟子不敢叫宫主过眼。”

“是吗?你碰得本宫便见不得?”纤云挑眉,却一转话锋,“这么久了,也不让本宫和你二师兄坐坐?”

“呀,弟子疏忽了。”韵歆慌忙让座,“弟子去看茶,宫主与二师兄先坐着。”

“怎么你要亲自去?”因纤云在侧而异样正经的萧湘终于开口说话,“你屋里的人呢?”

“我喜欢清静,让他们都出去了。”一边说着,韵歆一边往门边走去,真似着急的样子。

“等等。”

韵歆停了下来。

“你对茗烟……罗衫。你对罗衫……”

韵歆微微抿住了唇,纤云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弟子觉得,她很像一位故人。”韵歆闭上眼睛,重新往门外走。

“故人。”

“是。”韵歆愈行愈远。因距离而变小的声音依然平静悠然,“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他找不到她。

她也不会知道,那年他承诺,一生定当护公主周全,其实并非戏言。太保说他太老实了,所以他不会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