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今日又被季夫子点名留了堂，这是这个月第十四次了。

“阿九，今晚老规矩啊。”

“是，少爷。”

少爷把书丢给我，便大步流星的走在前面。我收好了书，便在紧紧跟在少爷后面，暗暗叹气，最近少爷比以前还要更加任性胡闹几分。

冬日天暗得快，到府上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二夫人被丫鬟搀扶着正站在门口等少爷回家。我们刚拐出巷子口，二夫人就急匆匆的赶过来拉着少爷的手，不停的呵气暖手，然后关切的问少爷冷不冷，饿不饿，为什么那么晚。

少爷却总是对二夫人很是冷漠，不管二夫人如何对少爷，少爷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甚至有些嫌弃。

习惯被爱便总是有恃无恐，从不担心会失去。

“季夫子放学晚了，你这做奴才的也不懂早些带少爷回家吗？”

二夫人目光凛冽，瞧了我一眼。

“是，奴才疏忽了。”

“哼。”二夫人收回视线，转身又对少爷娇笑。“看我儿冻的哟，都是下面的蠢材没照顾好你。”

我背着少爷的书，默默在后面小心跟着。

有些人就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一出生便是锦衣玉食，大富大贵，要什么有什么，所有人都围着他转；有些人劳碌奔波，起早贪黑，为了生计辛苦卖命，却也仅仅只能勉强度日，过得辛苦。

“命”这种东西，最是羡慕不来。

“季老头子最近是越发烦人了，我不过是课堂上和旭之聊了几句，就又罚我抄书，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严师似的。”少爷洗好了澡，拿着话本子躺在软榻上看着，声音懒洋洋的。“还总是留我的堂，明明旭之也说了，却偏偏留我一人，季老头子真不公平！”

少爷还闹性子，明明就是少爷的不是，连罚抄的书都无一不是我写的，他倒不痛快了。

“为何季夫子只留你一人？”我寻思着怎么问才比较委婉一些，手中依旧不停的默着《论语·学而》，我已是抄写了不知多少遍，早就烂熟于心。

“我怎知！那种老古董的心思我一向是猜不透的，鬼知道他如此不待见我。许是瞧我比他儿子还要有才气，嫉妒我呗。”少爷满不在乎的说，言语里还带着些许洋洋得意。

“少爷说得是。”

少爷抬头瞧了我一眼，我以为少爷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便收了笔，而少爷却只是安静的瞧了我一会儿，目光带着不悦和鄙夷，随后便转了身，背对着我。

“阿九你可真无趣。”

“……”我顿了一下又接着写。“少爷说得是。”

我是少爷捡回来的，六七岁来到苏府，给少爷当书童。苏府待我很好，给我房子住，给我衣服穿，给我东西吃……我所有一切都是苏府给的，都是少爷给的。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那年的冬天，天很暗，灰蒙蒙的，厚重的云层层盖着柳州城，凛冽的寒风四起，苏家的小少爷却明媚的刺眼。

“……”我抬眼瞧了瞧眼前的小人儿，一身锦绣，明眸朱唇，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嚣张富有侵略性的笑意，手里晃着一个鼓鼓的钱袋子，是个小少爷。

他正疑惑的看着我。

我一下子看傻了，微微发抖，害怕莫名其妙又要挨打。

“原是个小哑巴。”小少爷轻声哼笑了一声，便走了。

那天我坐在酒肆的门口，是在等我爹来接我，我已经等了很久，久到我自己都不知道多久了。我没有钱，不过还好，饿着饿就习惯了，偶尔也会有好心人给我一个半个馒头。酒肆的老板会打我，不让我守在门口，觉得我晦气，其他人也会欺负我，用小石头丢我，可我不知我是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在等我爹来接我回家而已。

每日看着酒肆前人来人往，，可我爹一直没来。我爹喜欢喝酒，那时候记不清事，只记得突然一转身我爹就不见了。我爹说过，要是走丢了，就去有酒的地方等他，酒是他的命。可我等了那么久，他却一直没来。

“……”小少爷提了一壶小酒，从酒肆里出来，走了几步又回头瞧我。

“？”我怯怯的抬头瞧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小爷我今个心情好，这些赏你了。”小少爷给了我一把碎银子，直接往我怀里塞。“刚刚找的零头，给你买肉吃。”

我抬眸一看，眼前人笑靥如花，全没有一点敌意，他是过来给我银子，不是过来欺负我。

我巍巍颤颤的捧着小少爷给的碎银子不知所措，又瞧见了少爷手里提着的酒，想起我那狠心的爹来，一下子难受得要命，眼眶就跟着红了。

“你你你……哭什么！”小少爷全没想我会是这个反应，有些慌乱，又瞧我一直盯着那酒，便把酒护到了身后。“你该不会是想要我这酒吧？这可不行！”

我哽咽了一下，刚想开口解释，小少爷却已经把酒瓶子递到了我跟前。

“你只能尝一口！就一口！”

我把碎银子放到了膝盖上，双手依旧忍不住的颤抖，小心翼翼的接过来小少爷手里的酒瓶子，又抬头瞧了一眼小少爷。

“要不是今天心情好，我才不会给你喝呢！”小少爷哼了一声，不耐烦道：“快喝！我赶着回去呢。”

我捧着酒瓶子，瞧着出了一会神，我其实不是想要喝酒啊，小少爷。

我抬起酒瓶子，想到了我那酒鬼老爹，仰头闷喝了一口，冰凉的酒水涌进我的口腔，我顺着咽下，却竟辣得我直咳嗽，眼泪也不停的往下掉，全身上下一下子就热了起来，真是难喝得要命！我爹竟会觉得这好喝！这是我人生第一回喝酒，想来也没有下次了。

“哈哈哈哈哈哈……”小少爷瞧我这模样笑得开心，讥笑道：“小小年纪就想喝酒？呛到了吧！活该活该！”

“……”我极力压着不咳嗽，嗓子疼得厉害，身子却暖洋洋的。

“怎样，还喝不喝？”小少爷凑近了过来，我闻到了一股淡雅的清香，却也认不得是什么香，只知道让我晃了一下心神。

喉咙正辣得厉害，我紧紧咬着下唇，把酒瓶子推到了小少爷怀里。

小少爷依旧哈哈笑，提着酒瓶子，退了一步，说道：“今日是我生辰，本想偷溜出来吃一回酒，倒被你小子抢了先！”

我张着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并非故意要了他的酒吃。

“不过倒是瞧见了有趣的一幕，也算值了。”小少爷收好了酒，冲我挥挥手。“我得回去了，再见啦，小哑巴。”

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许是这一口清酒醉了我心，我扯着小少爷的扬起的袖子死死不肯松手。

“你想干嘛？”小少爷疑惑的看着我，被我拉着的袖子扯也扯不回来。

“……”我开始头晕起来。

“你想跟我回家？”

听到“回家”二字我整个心都要从嘴里跳了出来，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回家了。我睁着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小少爷，手攥着衣袖越发紧。

小少爷不说话，瞧着我好一会儿，最终投降似的，叹了一口气，道：“好吧，那你和我回去。”

我开心坏了，怔怔的瞧着以前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不知作何反应才好，只好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一步一步跟在他后面。

和他回家。

“我叫苏沅，你叫什么？”小少爷和我聊了起来，我却一直愣愣的没回过神。“我差点忘了，你是个小哑巴啊！可也不能总叫你小哑巴吧，得给你起个名字才好！”

“你那么喜欢喝酒，叫‘酒’吧！……苏酒……不不不，等一下我爹要知道是我给你的酒吃，就知道我偷吃酒了，不能作‘酒’，那就……七八九十的‘九’吧，苏九，苏九……这个好！”

于是，这个自作主张的小少爷给了我一个新的家，也给了我一个新的名字，苏九。

我何其幸运，在酒肆等了一年半载，便等来了接我回家的少爷，比起其他人，我幸运得多得多。可人都是贪婪的，你尝到了甜头，就再也不愿碰那苦了，更要命的是，你还会渴求更多。

季夫子罚了少爷十遍的《论语·学而》，等抄完，已经很晚了，抬头的时候才发现少爷靠在榻上睡着了。大冬天的，怕是要着凉。

“少爷？”我蹲了下来，靠在榻边。

少爷闷哼了一声，转了个身，险些落到我怀里。

少爷是柳州城里最好看的公子，好看到，令人心乱如麻。

我指尖微微颤抖着，始终没有勇气触碰少爷的眉眼，讪讪的收了回去，起身帮少爷拿了床被子，蹑手蹑脚的熄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