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 分类: | 字数:33.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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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5)
第107章 (5)
五
从下诺夫哥罗德到彼尔姆这段路上,聂赫留朵夫跟玛丝洛娃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下诺夫哥罗德,在犯人们就要登上一条装铁丝网的驳船的时候;还有一次是在彼尔姆的监狱办公室里。这两次见面,他都发现她不露心思,不很和善。他问她身体怎样,是否还需要什么,她回答起来支支吾吾,神情慌乱。而且他觉得还带有一种敌对的责难心情,这是以前她也表现过的。她这种阴郁情绪的出现,只是因为这时候常常受到男人的纠缠,然而却使聂赫留朵夫十分苦恼。他怕的是,她一路上处在艰苦而容易使人堕落的条件下,可能会支持不住,又重新陷入以前那种自我矛盾状态和对人生绝望的状态,那样她就会恼恨他,就会拼命抽烟和喝酒,以麻醉自己。可是他又无法帮助她,因为在上路后最初一段时间里,他一直不能和她见面。直到她调到政治犯队伍里以后,他才看出自己的担心毫无根据。不仅如此,而且每一次跟她见面他都在她身上看到更明显的内心变化,这正是他非常希望看到的。在托木斯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又变得像出发之前那样了。她看到他,既不皱眉头,也不局促不安,相反,倒是高高兴兴、泰然自若地迎接他,感谢他为她做的事,尤其是感谢他把她调到现在跟她在一起的这些人当中来。
在押解下长途跋涉两个月以后,她的变化也在外表上表现出来了。她瘦了,黑了,似乎也老了点儿,鬓边和嘴角出现了皱纹,她不让头发披散在额头上,而是用头巾扎了起来,不论在装束上,发型上,在对人的态度上,再也看不到以前那种卖俏的味道儿。聂赫留朵夫看到她这种已有的变化和正在进行的变化,总是感到特别高兴。
现在他对她的感情是以前从来不曾有过的。这种感情不同于那种诗意的初恋,更不同于后来那种肉欲的爱,甚至也不同于法庭审判后决心跟她结婚时那种履行责任的心情和自我欣赏的心情。这种感情是最纯真的怜惜心和同情心,也就是第一次在狱中跟她见面时他心中出现的,后来去过医院之后,他战胜了厌恶心,原谅了她那桩虚构的跟医士的事(后来他知道她是被冤枉的了)的时候更强烈地出现的那种心情。这种感情也就是那种感情,只不过有一点区别,那就是,以前那种感情只是一时的,现在却是经常性的了。现在他不论想什么,做什么,他的总的心情就是这种怜惜心和同情心,这不仅是对她一个人,而是对一切人。
这种感情打开了聂赫留朵夫心灵的闸门,原来找不到出路的爱的洪流现在涌了出来,涌向他遇到的一切人。
聂赫留朵夫在这次旅行的整个时间里一直情绪昂扬,就因为这样,他不由地体谅和关心起一切人,从马车夫和押解兵直到跟他打过交道的典狱长和省长。在这段时间里,因为玛丝洛娃调到了政治犯当中去,聂赫留朵夫有机会结识了很多政治犯。先是在叶卡捷琳堡,在这里政治犯们很自由地共同住在一个大房间里,后来又在路上认识了跟玛丝洛娃在一起的五个男的和四个女的。聂赫留朵夫跟流放的政治犯接近以后,对他们的看法完全变了。
俄国的革命运动[43]一开头,尤其是3月1日事件[44]以后,聂赫留朵夫对革命者一直不怀好感,甚至鄙视。他所以对他们反感,首先是因为他们在反对政府的斗争中运用的手段十分残酷和隐蔽,尤其是他们采用了极其残酷的暗杀手段,再就是他们都有一种自命不凡的特点。可是,进一步了解他们之后,知道他们常常无辜地遭受政府的迫害,他才明白,他们不能不这样。
尽管一般所谓刑事犯常常遭受极其无理的折磨,然而在判刑之前和判刑之后对待他们还是要做出一点类似依法办事的样子,可是在对待政治犯方面,连做样子也不做。聂赫留朵夫在舒斯托娃身上看到的,以及后来在越来越多的新朋友身上看到的,都是这样。对待他们这些人就像用大网捕鱼:把落网的全部拖到岸上,然后把有用的大鱼拣出来,小的扔下不管,让小的在岸上活活干死。就这样把不仅无罪而且显然也不可能危害政府的人成百成百地抓起来,把他们关进监狱,有时一关就是几年,他们在狱中染上肺痨,或者发了疯,或者自杀。把他们关在牢里,仅仅因为缺乏释放的理由,再就是,他们在监狱里就等于在手底下、在侦查中需要弄清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提审他们。所有这些人,甚至从政府的观点来看,往往也是无罪的,然而他们的命运却取决于宪兵队长、警官、密探、检察官、法官、省长和大臣的心意、他们的忙闲和情绪。这样的官僚有时闲得无聊或者有意立功,就大肆逮捕,然后看他们自己的心情或者上司的心情如何,把人关进监狱或者释放。至于上面当官的,也要看他们是否需要表功,或者看他们跟大臣的关系如何,来决定或者把人流放到地角天边,或者关在单人牢房里,或者判处流放、苦役、死刑,或者如果有哪个太太来求情,就把人释放。
人家像在战场上那样对待他们,自然,他们也就使用起人家对待他们的那种手段。军人总是生活在一种舆论的氛围中,这种舆论不但为他们掩盖他们的行为的犯罪性质,而且认为这些行为是英雄业绩。政治犯也是这样,他们团体的同样的舆论氛围也总是伴随着他们,因此他们认为,他们冒着丧失自由、生命和人生最宝贵的一切的危险所做的残酷事情不仅不是坏事,而且是光辉业绩。这样,聂赫留朵夫也就弄清了一种奇怪的现象,为什么一些天性极其善良的人,本来不仅不忍心伤害活物,而且不忍心看到活物痛楚的,现在却心安理得地准备去杀人,并且几乎个个都认为,在一定情况下杀人是自卫和达到全民幸福的崇高目的的手段,是合理的和正当的。他们认为他们的事业十分崇高,因而也自视甚高,那是由于政府把他们看成眼中钉、残酷地惩办他们而自然形成的。他们必须自视甚高,才能承受他们所承受的一切。
聂赫留朵夫深入了解他们之后,便看出他们并不像有些人所想的那样全都是坏蛋,也不像另外一些人所想的那样全都是英雄,而是一些普普通通的人,也和任何地方一样,他们当中有好人,有坏人,也有不好不坏的人。其中有些人成为革命者,是因为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有责任同现存的恶势力进行斗争。可是也有一些人选择革命活动是出于个人动机和虚荣心。不过多数人参加革命却像聂赫留朵夫在战争中常常见到的,是想冒冒风险,闯闯生死关,尝尝玩命的快乐,这种心情是一般精力旺盛的青年都有的。他们区别于一般人、胜过一般人的地方是,他们之间的道德标准高于一般人当中公认的道德标准。在他们中间,不仅认为必须清心寡欲、艰苦朴素、真诚老实、大公无私,而且认为必须时时刻刻准备为共同事业牺牲一切,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因此,在这些人中间,凡是高于一般水平的人,会远远超过一般水平,成为罕见的道德高尚的典范;凡是低于一般水平的人,会大大低于一般水平,往往成为弄虚作假、装腔作势同时又自命不凡、目空一切的人。所以聂赫留朵夫对一些新朋友不仅尊敬,而且衷心热爱,而对另外一些新朋友则依然十分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