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 分类: | 字数:33.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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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6)
第108章 (6)
六
聂赫留朵夫尤其喜欢一个姓克雷里佐夫的害肺痨病的青年。克雷里佐夫是被流放去服苦役,跟玛丝洛娃在一个队里。聂赫留朵夫在叶卡捷琳堡就跟他认识了,后来在路上又跟他见过几次面,还跟他交谈过。夏天有一回在旅站上,正是休息的日子,聂赫留朵夫跟他在一起几乎度过了一整天。克雷里佐夫跟他聊起来,对他讲了讲自己的身世,讲了讲自己怎样成为革命者。他入狱之前的经历很简单。他父亲是南方一个省里的富有地主,父亲死的时候他还很小。他是个独子,由母亲抚养他。他在中学和大学学习都不吃力,大学毕业时得到数学系第一名硕士学位。学校要他留校,并且出国深造,可是他迟疑不决。他爱上一个姑娘,于是他就想结婚,想到地方自治会工作他什么都想,什么都决定不下来。这时候有几个大学同学要他为公共事业捐些钱。他知道,这公共事业就是革命事业,那时候他对这种事还丝毫不感兴趣,可是出于同学的情谊,又加上爱面子,怕别人说他胆小怕事,就捐了钱。收钱的人被捕了,搜出一张纸条,从纸条上看出来,钱是克雷里佐夫捐的,他就被捕了,先是关押在警察分局,后来进了监狱。
“在我蹲的那个监狱里,”克雷里佐夫对聂赫留朵夫说(他坐在高高的板床上,胸部凹进去,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只是偶尔地用他那亮晶晶、火辣辣的聪明、和善、清秀的眼睛看一看聂赫留朵夫),“在那个监狱里不是特别严:我们不仅可以敲敲墙互通信息,还可以在走廊里走走,说说话儿,交换食物和烟草,到晚上还可以一同唱唱歌儿。我的嗓子是很好的。是啊。假如不是我母亲——我母亲太难受了——我在监狱里挺好的,甚至觉得挺快活,挺有意思。而且我在那儿认识了有名的彼得罗夫(他后来在要塞里用玻璃割破喉管自杀了),还认识了别的一些人。但我那时还不是革命者。我跟旁边牢房里两个人也认识了。他们都是因为携带波兰传单一案被捕,并且因为在被押往车站途中企图逃跑而受审。一个是波兰人,姓洛静斯基;另一个是犹太人,姓罗佐夫斯基。是啊。那个罗佐夫斯基还是一个孩子。他说他十七岁,可是看上去只有十五岁,瘦瘦的,小小的,一双黑眼睛亮晶晶的,十分机灵,而且跟一切犹太人一样,很有音乐才能。他还在变嗓子,可是唱得好极了。是啊。我亲眼看到把他们带出去审讯。是上午带出去的。傍晚他们回来了,说是他们被判了死刑。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他们的案子那么轻,只不过是企图从押解兵手里逃走,又没有伤什么人。再说,把罗佐夫斯基这样一个孩子判处死刑,也太不正常了。所以我们牢里的人都以为这不过是吓唬吓唬,以为这样的判决是不会批准的。起初大家慌张了一阵子,后来就放下心来,又像原来一样过下去。是啊。可是有一天晚上,有一名看守走到我的门口,悄悄告诉我说,来了木匠,在竖绞架呢。起初我还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儿,什么绞架不绞架的?可是老看守非常慌张,所以我看了他一眼,就明白这就是为我们的两个人准备绞架了。我想敲敲墙壁,跟我的一些伙伴们通通气,可是又怕那两个人听见。伙伴们也都没有声音。显然,都知道了。整个晚上在走廊里和各个牢房里都鸦雀无声。我们没有敲墙,也没有唱歌。十点钟左右,老看守又走到我的门口告诉我说,已经从莫斯科调来了刽子手。他说过就走开了。我就唤他,叫他回来。我忽然听见罗佐夫斯基在走廊对面他的牢房里冲我喊道:‘您怎么啦?您叫他有什么事?’我就扯了几句,说他是送烟草给我的,但罗佐夫斯基好像猜到了,就问我为什么不唱歌,为什么没有敲墙壁。我不记得我对他说了些什么,反正是赶紧走开了,免得再和他说话。是啊。那天夜里真可怕呀,整夜里我都留神听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凌晨时候,我忽然听到,走廊的门开了,有人进来,人很多呢。我站到牢门的小孔旁。走廊里点着一盏灯。第一个进来的是典狱长,他是个胖子,似乎是一个自信心很强的刚毅的人,可是他的脸完全变了,又苍白,又阴沉,好像是吓的。他后面是副典狱长,皱紧眉头,带着果断的神气。再后面是卫队。他们从我的门口走过去,在旁边的牢房门前停住。我听见副典狱长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喊道:‘洛静斯基,起来,把干净衣服穿上!’是啊。接着我听见牢房门响起来,他们朝他走去,随后我就听到洛静斯基的脚步声,他是朝走廊的那一头走去。我只能看到典狱长,他站在那儿,脸色煞白煞白的,把纽扣解开又扣上,不住地耸着肩膀。是啊。忽然他好像害怕什么似的,往旁边闪了闪。原来是洛静斯基从他身边走过,来到我的门口。这是一个漂亮小伙子,一张很好看的波兰型的脸,饱满的天庭,一头淡黄色的细密的鬈发,一双清秀的蓝眼睛,是一个风华正茂、年富力强的小伙子。他在我的牢门小孔前站下来,所以我能看得见他的整个的脸。那是一张很可怕的、消瘦的、灰白的脸。他问:‘克雷里佐夫,有烟吗?’我正要拿烟给他,可是副典狱长好像怕误了时辰似的,掏出自己的烟盒递给他。他抽出一支烟,副典狱长给他划着了火柴。他抽起烟来,好像沉思起来。后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就开口说:‘又残忍又不讲道理。我什么罪也没有呀。我……’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那白白的脖子,就看见他的喉咙哆嗦起来,他说不下去了。是啊。这时候我听见罗佐夫斯基用他那尖细的犹太人嗓门儿在走廊里嚷嚷什么。洛静斯基丢掉烟头,离开了我的门口。牢门小孔里又出现了罗佐夫斯基,那张孩子气的脸红红的,汗津津的,一双黑眼睛泪汪汪的。他也穿上了干净衬衣,裤子太肥大,两只手不住地往上提,浑身哆嗦着。他把那张可怜巴巴的脸凑到我的牢门小孔上,说:‘克雷里佐夫,医生给我开了润肺汤,是吗?我不舒服,还要再喝点儿润肺汤。’谁也没有答话,于是他带着询问的神气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典狱长。他这是想说什么,我一直不明白。是啊。忽然副典狱长沉下脸来,又用一种刺耳的尖嗓门儿叫起来:‘开什么玩笑?走吧。’罗佐夫斯基显然弄不懂有什么事在等着他,好像要抢先似的顺着走廊走去,几乎跑在所有的人前头。可是后来他不肯走了,我听见他的尖叫声和哭声。响起一阵喧闹声、顿脚的声音。他在尖声叫着,哭着。后来声音渐渐远去……走廊的门砰的响了一声,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是的。就这样把他们绞死了。都是用绳子勒死的。另外有一个看守看见了,他告诉我,洛静斯基没有反抗,罗佐夫斯基却挣扎了老半天,因此只好把他拖上绞刑台,硬把他的头塞进绳套里。是啊。那个看守是一个傻乎乎的小子,他说:‘先生,我听说这种事很可怕。其实一点也不可怕。他们吊上去的时候,只是肩膀这样动了两下,’他做了一下样子,肩膀怎样抽搐着耸上去,又怎样耷拉下来,‘后来刽子手又把绳子拉了拉,就是说,让绳套勒紧些,就完了,连哆嗦也不哆嗦了。’‘一点也不可怕。’”克雷里佐夫重复了一下看守的话,本来想笑的,可是没笑出来,倒是痛哭起来了。
随后他老半天没有说话,吃力地喘着气,吞咽着涌到喉咙里的泪水。
“从那时候起,我就成了革命者。是啊。”他镇定了一下之后,说。然后又简短地讲了讲后来的经历。
他参加了民意党,甚至还当了破坏小组的头头儿,其目的是对政府使用恐怖手段,迫使政府放弃政权,让人民掌权。他怀着这个目的到处奔波,有时去彼得堡,有时去国外,有时去基辅,有时去敖德萨,到处都十分顺手。有一个人,他本来以为是完全信得过的,却把他出卖了。他被捕,受到审讯,在监狱里关了两年,判了死刑,后来改为终身服苦役。
他在狱中得了肺痨。现在,在他目前所处的条件下,显然他至多只有几个月好活了。他知道这一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后悔,而且还说,如果他能有第二次生命,他还会用来做同样的事,那就是破坏这种社会制度,因为在这种制度下他所见的种种事还会发生。
聂赫留朵夫因为接近了这个人并且了解了他的身世,懂得了许多以前不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