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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 分类: | 字数:33.1万

第120章 (18)

书名:复活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字数:2022 更新时间:2024-11-25 23:15:28

第120章 (18)

十八

聂赫留朵夫随着玛丝洛娃回到男牢房的时候,这里的人心情都很激动。喜欢到处走动、跟所有的人都打交道、对一切都留心观察的纳巴托夫,带回来一个使大家吃惊的消息,这消息就是,他在墙上发现了一张字条,是判了苦役的革命家彼特林写的。大家都以为彼特林早已经在卡拉河畔,却原来不久前他才一个人跟随刑事犯从这条路过去。

他在字条上写的是:

“8月17日,我一个人跟随刑事犯出发。涅维罗夫本来跟我在一起,可是他在喀山疯人院里上吊了。我身体、精神都很好,希望一切都好。”

大家都在议论彼特林的境况和涅维罗夫自杀的原因,克雷里佐夫却一声不响,显出聚精会神的样子,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朝前望着。

“我丈夫对我说过,涅维罗夫在彼得保罗要塞时就常常看见幽灵。”兰采娃说。

“是啊,他是个诗人,幻想家,这样的人蹲单人牢房是受不了的。”诺沃德沃罗夫说,“我蹲单人牢房的时候,就不是听凭头脑胡思乱想,而是把时间安排得有条有理。这样总能很好地熬过去。”

“有什么难熬的?我蹲牢房,还常常是很高兴呢。”纳巴托夫用很振奋的腔调说,显然是想驱散阴郁的气氛,“原来什么都怕,怕自己被捕,怕牵连别人,怕事业被破坏,一旦坐了牢,就什么责任也没有了,可以松口气了。只管坐着,抽抽烟好啦。”

“你很了解他吗?”谢基尼娜很不安地打量着克雷里佐夫那张顿时变了样子的瘦瘦的脸,问道。

“幻想家涅维罗夫吗?”克雷里佐夫忽然说起来,一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就好像叫嚷了很久或者唱歌唱了很久。“涅维罗夫是这样一个人,如我们的门房说的,这样的人天底下少有……是的……这是一个水晶般的人,浑身都是透明的。是的……他不但不会撒谎,连装假都不会。不仅是脸皮薄,而且就好像全身的皮都剥去了似的,每一根神经都是露着的。是的……是一个天性复杂而丰厚的人,可不是那种……唉,还说什么呀!……”他沉默了一会儿。“咱们老是争论,怎样才好,”他愤恨地皱着眉头说,“是先教育人民再改变生活方式呢,还是先改变生活方式再教育人民,还有就是争论怎样进行斗争:是进行和平宣传,还是采用恐怖手段?是啊,咱们老是争论。可是他们就不争论,他们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根本不管死人不死人,不是死几十人、几百人,而且都是多么好的人!而是相反,他们就是要好人都死掉。是啊,赫尔岑就说过,‘十二月党人’的活动被取缔了,整个的水平也就降低了。怎么不降低呀!后来,连赫尔岑及其同辈人的活动也被取缔了。现在轮到涅维罗夫这些人了……”

“人是消灭不光的,”纳巴托夫用振奋的声调说,“总有人留下来传种。”

“不,如果我们对他们手软,就不会有人留下来,”克雷里佐夫不让人打岔,就提高了嗓门儿说,“给我一支烟。”

“阿纳托里,你抽烟可不好呀,”谢基尼娜说,“请你别抽吧。”

“哎,你别管我。”他气嘟嘟地说,并且抽起烟来,可是马上就咳嗽起来,难受得好像要呕吐出来。他吐了两口痰,又继续说下去:“咱们的做法不对头,是的,就是不对头。不应该光是议论,而是大家应该团结起来……去消灭他们。是的。”

“不过他们也都是人呀。”聂赫留朵夫说。

“不,他们不是人,他们能干得出他们干的那种事,就不是人……哦,听说有人发明了炸弹和飞艇。是啊,但愿能坐着飞艇飞上天,向他们扔炸弹,把他们像臭虫一样统统消灭掉……是啊,因为……”他正要说下去,可是一张脸忽然憋得通红,更厉害地咳嗽起来,嘴里吐出血来。

纳巴托夫跑出去取雪。谢基尼娜拿来缬草酊给他喝,可是他闭起眼睛,伸出又瘦又苍白的手把她推开,又吃力又急促地喘着。等到雪和冷水使他多少镇定下来,便让他躺下睡了。聂赫留朵夫就向大家告辞,跟着那个早就来接他、已经等了很久的军士走了出去。

刑事犯们这时都安静下来,大多数已经睡了。尽管牢房里面的床上和床底下都睡了人,各处通道上也睡了人,但还是容纳不下所有的人,所以有一部分人就睡在过道的地板上,头枕着背包,身上盖着潮湿的囚服。

牢房里面和过道上响着打鼾声、哼哼声、梦呓声。到处都可以看到盖着囚服、挤成一堆一堆的人的身体。只有在单身刑事犯牢房里有几个人没有睡,他们在角落里围坐在一个蜡烛头跟前,一看见士兵走过,就把蜡烛头熄了。还有一个老头子坐在过道里的吊灯底下,光着身子在衬衫上逮虱子。政治犯牢房里那种污染了的空气,跟这里又臭又闷的空气相比,就显得清新多了。那盏冒黑烟的油灯似乎是在雾中,在这里呼吸都很困难。要想从过道上走过,而不踩到或者绊到睡着的人,必须先在前面看好一个空地方,让一只脚落下去之后,再找下一步落脚的地方。有三个人显然在过道里也没有找到地方,就睡在门廊里,紧靠着臭烘烘的便桶,便桶的缝儿里还渗着粪水。其中有一个疯疯傻傻的老头子,是聂赫留朵夫在路上常常看到的。还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他躺在两个男犯中间,一只手托着腮,头枕在一个男犯的腿上。

聂赫留朵夫一走出大门,就站了下来,张开胸膛,用劲呼吸寒冷的空气,这样呼吸了老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