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定定地看了杨遇一阵，目光中带着打量、审视，和一点冷淡失望。

他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有点不太对：“朕苦心经营了半生，为此失去了最爱的淑妃，以前没得选也就罢了，如今你就在朕的面前，为何不肯成全朕？！”

听听，因为他是万民之主，所以全天下都应该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就连他最爱的人、他的亲生儿子也是这样，没有商量的余地。

杨遇觉得有些事不直截了当、一针见血，这个夜晚怕是过不去了。

他终于开了口，尽量不那么冒犯地问：“皇上，您放不下的到底是天下百姓，还是传国玉玺？”

年迈的皇上随之一愣，紧接着脸上浮现出一抹被冒犯的愠怒，几乎冷笑出来——他以为他是谁？这是在和谁说话？

然而在他动怒的前一刻，他看清了杨遇那双坦荡的眼睛，那双像极了淑妃的眼睛——他并非刻意挑衅，他只是真的不明白。

想起来了，好像之前也有人这么问过他，是谁呢？

他怔怔地想了好一阵，猛的一下想起来了，这不就是淑妃临终前说的话么？

淑妃是被下毒害死的。

是那种慢慢渗透进五脏六腑的毒药，从她生育之后就一点点掺杂在她的饮食里。

在生育前亏得她会想办法，一直留心饮食，对外只说病了，大冬天的穿得多，她本身个子又娇小，这才没人发现端倪。

可生产那天是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的，皇后听说了之后就差没冲进她宫殿拿人，从产婆进去开始，皇后就紧盯着她的宫殿。

皇上有句话没说错，淑妃是聪慧的。她在生产之前就同产婆说好了，找一个死婴藏在提篮里带过来，一定要悄悄的，毕竟“狸猫换太子”的招数已经出现过一次。

因为生下来是“死婴”，皇上大为光火，险些把产婆打入大牢，还是淑妃拖着病体求情，产婆才逃过一死。皇后得知后痛快不已，暗中找人来细细查问经过，核对无误后才放过。

皇上更加上心，下令要仔细检查淑妃的饮食，出了事全宫的人谁也跑不掉。但饶是如此，也架不住毒一点一滴地加进去。以至于最后药石无医。

淑妃躺在床上，轻薄瘦小得仿佛一片秋天的枯叶。她到最后也没怨恨过皇上，也绝口不提被送出宫的孩子。

她躺在皇上怀中，轻轻柔柔地问：“皇上，臣妾有一事一直想问。”

皇上泪流满面，颤声道：“你问。”

“皇上……快活吗？”

皇上愣了愣，一时没有回答。

淑妃接着道：“臣妾……和皇上初相识，是在西湖上，那时你还是文质彬彬的王爷，你问我……断桥怎么走。”

“臣妾那时正好也要去，就同你走了一段。你看了断桥之后，诧异地问‘断桥不是没断吗？’”

皇上也记起来了，断断续续地说后面的故事。

“你说，‘要是真断了，白娘子和许仙可怎么相逢呢？’”

淑妃点点头，怀念地感叹了一声：“那时候可真开心呀。我以为……能一直这么开心的。”

她唇角是笑着的，眼睛却慢慢流出了泪。皇上抬手替她擦去，还是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淑妃心中明白了，也没什么好再说的。她这一生，在那样的时节遇到这样一个人，是幸运，也是不幸。但她的孩子，她不想再牵连了。

“皇上。”她最后低低地唤了皇上一声。

皇上应了。

淑妃微笑嘱咐：“玉玺石凉，留心保暖。”

那是她最后说的八个字。

他当时沉浸在悲伤里，没太留意，如今回想，可不就是呼应在这里吗？

皇上在喉咙里低低地笑出了声。

“有趣。”他回答杨遇道，“这两样不是一样的么？没有传国玉玺，何来天下百姓？若有了天下百姓，没有传国玉玺又能做什么？你，还是太年轻。”

杨遇避过他的锋芒，渐渐地把自己的心思也摆上台来。

“卑职小时候不肯好好念书，因此并不懂大道理。但见过一些事，卑职斗胆请问，一个女孩，无权无势，用自己的脑筋帮助周遭的人吃饱了饭穿好了衣，另有一个知府，身为父母官，却浑浑噩噩，连修路筑坝等事都要百姓自己筹钱，皇上以为这二人谁更有‘君子风度’？”

杨遇不敢直接说皇上的不是，只好用香花和知府来做比方。

皇上脸色不太好看，冷冷道：“自然是少女。”

杨遇拱手道：“皇上英明。若心怀百姓，无论身居何职，总能因势利导。”

“但手握重权，不是更能惠泽万民？少女所行之事毕竟有限，我泱泱大国多少黎民百姓，又有多少个这样的‘少女’？”皇上怒目而问。

杨遇早猜到他会如此说，抱手道：“卑职愿孝犬马之劳。”

皇上见他言谈干脆利落，和方才的虚与委蛇完全不一样，知道他是打算说实话了，便直言道：“若你是担心无人支持，大可不必……”

杨遇单膝跪下道：“皇上若有此类疑虑，亦大可不必。依卑职所见，世子殿下智勇双全，冷静果敢，文韬武略一应俱全，当真是不错的太子人选。”

皇上冷冷地盯着他，有一回儿杨遇都怀疑他可能要把手边的书或者砚台之类的东西朝他砸过来了，但皇上到底有皇上的气度，他始终没有气急败坏。

他只是很失望，肉眼可见的恨铁不成钢。

他很轻很随意地说了一句话，却几乎把杨遇钉在原地。

他说：“卫晞这么好，香花给他不是更好么？”

有一瞬间，杨遇几乎感觉自己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如坠冰窟。他记得很清楚，这话卫屏说过，如今这话几乎是原封不动的从皇上，从他的亲爹嘴里说了出来。

多可笑，这两人分明是仇敌，心思行事却又一模一样。

皇上有些轻蔑地想，要拿捏住杨遇是很容易的。他能为了香花抗旨不遵，他就能利用香花，让他不得不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