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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雀宫深

作者:夜如织 | 分类:古言 | 字数:1.7万

第5章 霖意

书名:铜雀宫深 作者:夜如织 字数:3341 更新时间:2025-02-13 02:05:58

宜音这日午睡醒后实在百无聊赖,想着霖意前几日提起想吃榛子酥,便去小厨房消磨了半日时光,做了一碟子酥。

她的手艺很好,是进宫后跟着姑母身边的嬷嬷学的。

但刚开始做的时候,也经常不是焦了就是欠火候。那时候霖意就跟在她身后,吃了很多形状奇怪,口感也不那么正常的酥饼糕点,以至于他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自己真正是天选之子,福大命大。

冬日昼短夜长,一晃眼功夫就已经快到日落黄昏了。

最近天冷的厉害,时气也不好,所以晚心把宜音看得很紧,基本不让她出去,但是借口给霖意送点心出门逛逛,她是没办法阻拦的。所以宜音唤宫人更衣的时候,晚心便已经传了轿辇,更是提前将小脚炉搬了进去烤着,烤得暖了才让宜音坐进去,这才放心些。

可饶是这样,在阶下落轿后,掀起轿帘,宜音仍觉得冷气扑人,不由地叹一声:“太冷了。”

长安的冬日很漫长,高高的红墙圈起四方宫苑,还未消融的残雪凝成冰柱像一把把利刃垂挂在久不经人的檐下,放眼周遭无一丝绿意,唯有满目苍凉。

霖意自打登基以后便挪进了温室殿。温室殿在承明殿后面,离得很近,平日里他在承明殿处理完政务,便在温室殿起居。

宜音觉得温室殿这个名字取得甚好,尤其让人在冬日里一听就有种闲坐温室围炉赏雪的舒适之意。其实她在家中时,阿娘的院中也有一处温室,是用来饲养花草的。

阿娘是江南水乡的女子,甚是不喜长安城漫长而单调的冬季,所以阿耶便每年冬季来临前,都会让人去南方置办些花花草草,送到阿娘院中。

那些花草娇贵柔弱,一路上暖炉烘养着,花匠们小心伺候着,可来到京城时仍然死伤过半,再挪到温室,仍是半死不活,最终也熬不过一个冬日去。

但阿耶每年都置办,从未间断。

阿娘照顾那些花草很用心,常常都是从早忙到晚,一天下来几乎与宜音说不上几句话。

有时候宜音闹得凶了,她便走过来摸摸她的脑袋,说:“音音,别闹脾气,给阿娘读诗吧。”

宜音那时候已经启蒙,认得不少字了,但阿娘往往只让她读前朝欧阳大夫那首《桃源忆故人》,一遍又一遍地读。宜音不解其意,渐渐便有些不耐烦了,指着其中那句“小炉独守寒灰烬,忍泪低头画尽。”问阿娘:“这人是因为炉火灭了太冷了,才哭的吗?”

阿娘半晌没有说话,就在宜音合上书,从榻上跳下来准备出门去时,才听见她低低一声叹息:“是啊,太冷了。”

直到后来宜音被困在这深深宫廷之中时,才真正体会到阿娘所叹的这长安城浸入骨髓的冷,也才真正明白那些养在温室半死不活的花草对于阿娘来说意味着什么。

梅梢弄粉香犹嫩,欲寄江南春信。

那是阿娘所盼着的,枯死在寒冬里的江南春信啊。

晚心走上前来,为她系好围领,催促道:“娘娘快些进去吧,站在这风口可不就冷得很嘛。”

她微笑颔首,任由晚心扶着,朝温室殿走去。

她今日披了一领白狐皮斗篷,挽了端庄的高髻,只几支玉钗左右对称插入发髻之间,再无任何妆饰。清瘦的身影轻移莲步拾阶而上,袅袅转过汉白玉的廊柱,裙袂翻飞如蝶。

温室殿外伺候的宫人们一见到太后仪仗便上前来行礼问安,宜音抬手叫起后正要往进走,却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时?”她叫了一声。

那人垂首走上前来,跪倒在宜音脚边。

宜音弯腰扶了他一把,欣喜道:“真的是你。”

陈时抬头飞快看了宜音一眼,又垂首恭敬答:“是奴才,娘娘。”

陈时是先帝时在御前行走的人,先帝驾崩之后,原先身边伺候的宫人基本都被打发出宫去守皇陵了,一些年纪大了的,也被放出宫养老去了。

所以宜音对于能在这里见到陈时颇为惊喜,正要问什么,温室殿内伺候的大太监便搭着拂尘迎了出来,一面躬身行礼一面说:“奴才恭迎太后娘娘。这太冷的天儿,想不到娘娘竟然过来了,快请进吧。”

宜音朝他颔首,扶着晚心的手往殿内走去,再瞥向陈时的方向,只见他已经悄悄退到了众内监身后去了。

霖意正跟太医询问宸王的伤情,见宜音进来,便摆摆手打断了他,起身迎向宜音:“娘娘怎么过来了?”

宜音指了指宫娥手中盛装点心的漆盒,霖意清俊的脸上浮出粲然的笑意,随后他遣退了随侍,那太医也跟着一道退了出去。

宜音双手笼在薰笼上烤着,问他:“怎么召了太医过来?可是哪里不舒服?”

“那些折子看得我心烦,召太医来问问看有没有治这个的药。”

霖意随口答了一句,将自己的手炉换给宜音。

宜音被他的话逗笑了,这倒是他的性子,以前在王府时便随性洒脱,受不得拘束,进宫后虽说作为皇子礼仪规制多了些,可到底还是自在的,可如今在这宫廷禁院内,整日面对着听不完的奏对,批不完的折子,心中郁结可想而知。

她接过手炉,在胡床上坐下,笑道:“古往今来,求长生药的皇帝倒不少,求这个的皇帝还是第一次见呢。”

霖意眨眨眼,亦笑着回她:“长生有何意趣,我呆在这里简直度日如年,还好姊姊来解救了我。”说着打开案上的食盒,眼睛瞬间放光:“榛子酥!姊姊果然懂我。”

宜音一手托腮,看他直接用手拿起酥饼就往嘴里塞,蹙眉嗔怪道:“还这么着,这习惯就改不过来了吗?”

霖意朝她一笑,用帕子擦了擦手,这才拿起一旁的小箸夹起点心吃。

他从小就是这个样子,有一次宜音做了樱桃酥,才刚出炉还冒着热气呢,他就上手去拿,结果手指被烫得通红,可他明明汪着眼泪,偏还嘴硬说不烫。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姊姊。”

吃了两块酥,霖意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放下小箸,说:“昨日朝后杨国公私下与我提起,说姊姊久居禁中,家中老小俱是惦记,遂问能否准请老夫人进宫看望。我想着姊姊最近身上大好了,便准了,后日杨老夫人便可进宫。”

他一面说一面觑着宜音的脸色,果然见她眉眼间舒展开来,沉静的双眸中有了几丝细碎的闪亮。这与平日不同,平日里她虽笑着,可勾起的唇角总是那般牵强,眼中也多是哀愁。

他也跟着心情大好,支着下颌歪在小几前,仔细端详着宜音,说:“姊姊这样笑起来就与以前一样了。”

与以前一样,是多久的以前呢,宜音都快想不起来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会儿话,渐渐暮色笼上来,外面天色已经很暗了,要到摆晚膳的时辰了。

霖意本想留宜音吃过晚饭再回去,可又想到雪天路滑的,兼之晚上气候更冷,便不再挽留,召了她身边的人进来,嘱咐道:“如今时气不好,娘娘的病也未好全,晚心姑姑是跟在娘娘身边的老人了,一定要时时当心才是。”

晚心垂手称:“是。”

宜音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笑着说:“你不嘱咐还好,这一说,她又得把我拘在宫里不见天色了。”

她只是随口说笑,但霖意却想到她被幽禁在承恩宫三年,如今病痛缠身,眼睛畏光,她才刚满十九,一个女子最好的年华就在那日夜无声的寂寥宫苑里蹉跎了。

他不免内心酸涩,勉强挤出笑意:“等天气暖和了,姊姊想去哪里都可以。我让人把玉林苑修葺一番,咱们去那里放纸鸢,我记得姊姊以前最喜欢放纸鸢了对吧。”

他像是答上先生提问的孩童,满眼都在等待赞赏。

宜音却只觉得心中钝痛。

放纸鸢是她在入宫之前与阿娘约定好的,那时候阿娘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阿耶却要让她进宫陪伴姑母,起先她不愿意,阿娘更是不愿意。

她记得那天府中已出阁的二姊姊回府里来,叫了她与五姊姊还有七妹妹去祖母跟前说话,回来的时候正看见阿娘跪在地上不断地向阿耶磕头哀求:“我就音音这一个女儿,我已经什么都不求了,只求你能顾念当初一点情意,不要送她去那个地方。”

阿耶垂手站着,脸上俱是泪水,他的神情看着那么悲伤,可却始终没有开口答应阿娘。

之后几日,叔父婶母就连祖母也都来劝,阿娘也就答应送她进宫了。

进宫之前阿娘便与她约定:每逢初一、十五她会让人在小岭山放纸鸢,宜音在宫里的青绮门那边可以看得到,便知彼此都平安。

谁料想后来母女之间互报平安的约定又牵扯进那么多人,而阿娘也因此而病重不治撒手而去了。

霖意见她神色哀戚,眼中似有泪意,心里不由地紧张起。他靠近了些,将宜音的手握在掌心里,小心翼翼的地问:“姊姊,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我唤御医来看看。”

“来时吹了风,眼睛有些酸涩罢了,并不打紧。”宜音敛了愁容,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指了指案上带来的漆盒,笑道:“这个我可拿走了,不然下次没器物送,只好让晚心手捧着来了。”

一句话惹得几人都笑了。

晚心上前为她戴起围领兜帽,细细打量了一番,觉得妥当了,这才搀着宜音出门,坐上轿撵仍按原路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