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除夕，屋外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人们的嬉闹声、高昂的唢呐声、烟花的隆隆声交织在一起，格外热闹。

然而轩兰院内却是格外冷清，翠丫为柳半卿梳着鬓发，木梳子扎进去，带出来满梳子的青丝。翠丫把缠绕在木梳上的青丝用手拢下来，柳半卿忽然道：“我老了。”

翠丫笑道：“怎么会，您还年轻着呢。”

身后突然传来皮鞋的踢踏声，翠丫转头，看见了满身风尘的张客卿。

“老爷……”

张客卿做了个“嘘”的姿势，翠丫领了意思，默默转身离开。

张客卿拢着柳半卿的头发，用木梳仔仔细细梳着。

“你来了？”

令张客卿很意外，柳半卿竟然没有抗拒与他相处。他欣喜若狂，暗暗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嗯”了一声。

柳半卿双眼明亮，在首饰盒里挑选钗饰，挑来挑去，还是抽出了那支“隆年”递给张客卿：“怀瑾几岁了？”

张客卿从她手中接过簪子，手都在颤抖：“六岁了。”

柳半卿轻轻一笑，呵气如兰：“是么？你都把我困在这儿六年了。”

张客卿手下一僵，本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我……”

她巧笑如铃：“我没怪你。你怕我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张客卿下意识抚上脖颈间的那道疤痕，苦笑道：“当年你可差点要了我的命。”

柳半卿指了指青丝上的一个位置，张客卿便把簪子插进去。

“过年了，你有什么愿望？我都……”张客卿没说下去，叹了口气道：“你缺什么？”

柳半卿在镜子前摆弄耳饰，淡淡道：“我什么也不缺，我只有一个要求。”

张客卿深深吸了口气：“什么？”

“我要见商公子。”

张客卿一听，竟不是自己料想的答案，又是大惊。

“你见她做什么？”

柳半卿转过身，下巴磕在椅子的靠背上：“我就想见见我的贵人，谈谈风月，谈谈电影。”

张客卿看着眼前的柳半卿，脸上止不住笑：“好，好。”

他以为他的小铃铛回来了。

商公子接到了张客卿的电话，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她穿着一身貂裘大衣，依旧摇着那面团扇款款而来。

“小铃铛今日唤我前来，所为何事啊？”商公子挽着柳半卿的手，坐在轩兰院内的小凉亭里。

柳半卿笑着回应道：“没什么事，就是叙叙旧。”

“前几日刚同小哥儿通过电话，他说他那边都挺好，就是担心你，要我来多看看你，好给他通风报信。今日一见，妹妹面色红润了不少，想必身上的旧疾好得差不多了。”

柳半卿点头：“是，最近也少听到怪声，夜里睡得安稳不少。”

“好，我也好给小哥儿交差。”商公子点点头，突然说，“你好像电影里的一位主角。”

柳半卿笑了：“哦？我像主角？”

“我依稀记得那部电影叫摩登夫人。”商公子轻轻拍着柳半卿的手，“那位演员同你长得很像。”

“是么？说起电影，你别不信啊，我从前也被邀请过参加电影录制呢。”她笑道。

商公子惊奇了：“哦！是那一部长生殿的电影？”

柳半卿点头。

“那一部电影很风靡呢，但我觉得，要是小铃铛上去演，指定能更好。”商公子又问，“后来怎么没去呢？”

“我不是嫁给张客卿了么？过了门，自然不能抛头露面，我就推掉了。”

商公子连连叹气：“可惜了。”

这个话题聊完了，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商公子率先发问：“小铃铛今儿喊我来绝不是为了跟我聊天来的吧？”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商公子的法眼。”柳半卿苦笑。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枚古铜色铃铛，递给商公子：“请您帮我把这个捎给江晚舟。”

商公子摇着团扇，精明的眼睛看了看铃铛，又看了看柳半卿：“你这是……”

柳半卿把铃铛往商公子怀里一塞：“就是把一些隆春班的东西，交还给隆春班。”

“别说得像是在交代后事一样。”商公子笑着把铃铛放进手包里，“恰好我近几日要回京都一趟，顺带捎给他。倒是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柳半卿眨眨眼，“无非是在轩兰院过完下半辈子，然后找个合适的时机，飞出去。”

“你不是手绢上的凤凰，天生是麻雀。”

商公子说完这句话就走了。

翠丫围上来收拾东西，柳半卿忽然把她叫到房中，塞给了她一包沉甸甸的银子。

“夫人，你这是？”

翠丫连忙把银子塞回给柳半卿，柳半卿则是跟她打太极拳，又把银子退了回去。

“这是你今年的工费。”

翠丫闻言，愣住了：“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半卿正色道：“我的意思就是，你可以走了，离开张家。”

“夫人！”翠丫扑通一声跪下，“夫人别不要翠丫！”

柳半卿连忙把翠丫扶起来：“我没有不要你。但你也老大不小了，不可能一辈子守着我。你也要婚嫁，还要成家生娃，你有那么多未完成的事，我怎么能把你拴在我身边？”

翠丫涕泪横流：“翠丫愿意一辈子守着夫人！”

“一辈子能有多长？你的一辈子还有五十余年，但我的一辈子，就要过完了。”柳半卿怅然地说。

纵使翠丫再怎么不愿意，柳半卿也不可能再留下她了。

无奈之下，翠丫对着柳半卿磕了三个响头：“翠丫此生不忘夫人恩惠！”

“走吧。”

柳半卿把翠丫往门外狠狠一推，转身抹泪。

夜里，柳半卿难得把房门开开，张客卿得以进屋与她承欢。

“听说你把翠丫调走了，怎么？她犯事了？”张客卿搂着她道。

柳半卿双臂环着他的腰，轻声道：“没有。翠丫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能一直服侍我。人家也要过自己的日子，张家终究不是翠丫的归处。”

“要我帮你再调人来么？”他吻了吻柳半卿的发顶。

“不用了。”柳半卿叹气道，“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认识新的人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柳半卿忽然道：“阿卿，你爱我么？”

张客卿反身把她压在身下：“你说呢？”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的？”

张客卿想了想说：“元节那次。我在人群中偶然遇见你，第一眼就认出了你，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跳动，它告诉我，就是你了。”

柳半卿笑了，手指在他的胸膛上画了圈：“你和我，就像是两根无限延长的线，你在这头，我在那头。我们第一次在月夜下相遇，两根线彼此奔赴而来。我们结为夫妻，两根线短暂地交织成点。我们各自老去，两根线便各自奔向不同的远方。阿卿，我和你总有一天会分离，在我们分离的时候，你不要怨我，也别挂念我，好不好？”

张客卿听不懂柳半卿的意思，捉住柳半卿在自己胸膛上画圈的手，正色道：“我不要跟你分开，我们要白头偕老，在一起永远永远。什么线不线的，我都拧成死结，永远不分离。”

柳半卿苦笑，抱着张客卿的脖子，在他的唇上落下很轻很轻的一个吻：“我爱你。”

“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