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中簪
作者:骰京子 | 分类:现言 | 字数:4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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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雪·阳台·女人
通过陆泽城转述的那一句“张怀瑾,我走了”在他的耳际回荡,他想象江未已的声音,想象她说:“张怀瑾,我走了。”
江未已很聪明,张怀瑾相信,她可能已经猜测到了真相。
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他亦是。
他到底还是走了过去。
主人小半月没回家,看门人看到张怀瑾的刹那有些吃惊,熟稔地打开门请他进来。
再次回到张公馆,佣人们没有因为主人未归家而疏于打扫,张公馆像往常那样的干净整洁,一切,都像往常那样。
张怀瑾却觉得眼前的景色有些萧索。
晓云问他想吃什么,他摇摇头。
他有些累了,现在只想倒头睡一觉。
公馆内的佣人不多,时值冬季,公馆内很静很静。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他走进小白楼,灰色调的光从楼上的花格窗子打下来,穿过空气中飘扬的细小杂尘,在地板上画了一个圈。
他轻轻上了楼,推开卧室的房门,忽然愣住了。
他的手放在铜黄色的门把转扭上,目光穿过门的缝隙,落在墨色棉布沙发上的一件外套上。
外套是最简单的风衣款式,卡其色,束腰,并不是很时髦,甚至有些旧了。
他觉得喉间有些干涩,腿也几乎迈不动了。
他不自觉地放慢放轻脚步,缓缓走进屋里。
屋里光线很暗,葭灰色的天幕将这间小屋染上了灰色调。
张怀瑾穿过客厅,紧接着,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
烟的味道并不难闻,像玫瑰花瓣被燃烧的香气,卷着初雪的味道,很淡很淡。
他最终停在了阳台前。
他的腿再也迈不动了。
巨大的葭灰色天幕像倒悬的海,像阴天的黄浦江面,没有太阳,甚至没有光,可它是那么的亮。
阳台上凭栏靠着一个女人,女人抱着手臂背对着他,身穿一身墨绿色的竹叶纹旗袍,身姿曼妙。
她左手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烟,灰白色的烟雾从烟头飘出,在她的周身萦绕,模糊了她的轮廓。
女人的指尖颤了颤,灰色的烟蒂落下来染在指侧,她低头吸了口烟。
然后,有风吹了过来。
窗台,雪,烟,女人。
张怀瑾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终于迈动了脚步,走进了这幅油画里。
他在她身边,像她那样靠着栏杆,望向远处的高楼,山脉,和黄浦江面。
江未已忽然动了动,漫不经心地说:“要烟吗?”
张怀瑾点头,江未已作势要去翻找烟盒,张怀瑾伸手,将她手里的烟夹在手中。
江未已看着自己空空的左手,一时有些愣神,抬头便见张怀瑾已经若无其事地将烟吸了一口。
她淡淡地笑了。
江未已又点了一支烟,二人就在风中静静地吸烟。
张怀瑾的烟燃得很快,将烟抽尽的时候,他抿了抿嘴,很想再抽一支。
他微微侧目去看她。
她和记忆中的没什么不同,但今天张怀瑾发现,她化了淡淡的妆。
柳叶眉用炭笔轻轻扫过,唇上也抹了口红,口红的颜色有些淡,张怀瑾低头看了看指尖的烟,滤嘴上果然有淡淡的胭脂色。
他轻轻地笑了。
张怀瑾说:“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
“回来干什么?”
深黑色的眸子缓缓移了过来。
“你觉得呢?”
江未已吸了口烟:“晓云说你很久没回来了,公司很忙?”
“嗯。”张怀瑾想了想,“也不算。”
“都是在公司里睡的?”
“嗯。”
“吃饭呢?也是在公司里吃的?你们有公共食堂?”
江未已没有再听到回答,她疑惑地侧目看他,却发现他在笑。
嘴角微微弯起,眼眸一直看向她的眼底。
张怀瑾说:“江未已,你很奇怪。”
“我本来预想的是,你会跟我争辩,吵架,或者,用枪口对准我。”
张怀瑾笑意更浓,他很想去揉她的发端,但他忍住了。
“江未已,你很奇怪,为什么?”
江未已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说:“过段时间我会告诉你一切,但求你信我。”
“什么?”
江未已认真地说:“你让我信你,我答应了,所以我来了。”
张怀瑾唇角微张,眸子一颤,眨了眨眼睛。
耳边的风在呼啸,雪越来越大,雾越来越浓,风雪中的一切都看不清晰真切,唯有指尖那抹火星,依旧刺目。
他清楚地听到她说,她信他。
“商老板确实从梁城带来了真相,但我想,听你说。”江未已坚定地看着他。
张怀瑾移开了视线,他低头,又抬头,重新看向她:“为什么?”
“我们是夫妻。”
张怀瑾看着眼前的女人,释然地笑了。他从来没有笑得这么轻松,这么发自肺腑,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好。”张怀瑾又说了一遍,“好。”
“张家,真的降日了吗?”
在江未已的注视下,张怀瑾点头了。
在江未已的心堕下去的时候,张怀瑾把它托住了。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张家降日了。但当年的真相,只有很少一部分人知道,也很少人愿意去相信,因为人们只相信他们看到的,或者说,他们想看到的。”
张怀瑾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现在,我把真相告诉你,江未已,你给我接住了。”
1938年,多事之秋。
梁城郊外的一间小农舍中,细微的火光在逐渐低垂的夜幕中格外刺目。
农舍外有连天的野草,护城河河水粼粼地荡漾着城门烽火台上的火光,以及,一面面耀武扬威的太阳旗。
42岁的张客卿藏匿在黑暗中默默吸烟,眼前的这一幕格外眼熟,像几天前沦陷的柳城。
1937年北平第一声炮打响,日军如瘟疫一般蔓延九州,一路长驱直入直抵腹地。几日前,日军南下抵达广东,离梁城几十里外的柳城不敌其力,眼看敌人突破第二道防线,柳城守城军将领向梁城请求增援。
梁城守城军二话不说派兵增援,然而柳城还是没有逃脱沦陷的终局。
日军并没有停止侵略的步伐,转头便将矛头对准梁城,梁城守城军本就因出城援柳而军力锐减,怎敌十五万日军?短短72个小时,梁城沦陷。
敌人火力猛而迅速,守城军撤离之时甚至都无法疏散群众,三分之二的梁城百姓就此深陷于日军的泥沼之中。
当最后一支烟燃到尽头的之后,他将烟头掷在地上,一脚踩灭。
此时才发现他身后还坐着一人。惨白色的月光从茅草的间隙中漏下来,照在那人腰间别着的枪柄上,反射出金属的森森白光。
“做不做?”那人道。
张客卿看着黑暗中的人,低声说:“好。但我需要你的一个承诺,事成之后,把我的家人送到英国。”
张家像梁城的大多数人一样,没有在混乱中逃出城。日军向张家索要三十箱钨金,但与后世传闻中不同的是,日军口口声声的“商业交易”,只是单方面的。
彼时张家码头、仓库悉数被日军侵占,但如何都没有找到传闻中的三十箱钨金,日军于是控制了张家女眷,胁迫张客卿说出三十箱钨金的位置。
一面是家国大义,一面是亲人朋好,张客卿陷入痛苦的矛盾挣扎之中。就在这时,守城军将领秘密找到了张客卿,告诉他守城军准备反攻的计划,让他假意接受日军的劝降,秘密调查情报,协助反攻。
这位将领不是别人,正是江晚意的哥哥,江家江竹胜。江家从军,自清末以来江家便是守城军的统领,此次决定让张客卿成为暗线,也是因为江家足够了解他的背景和手腕,何况他曾经本就是新军中人,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
今夜之后,张客卿摇身一变,成了梁城有名的头等汉奸。
梁城人对他指责谩骂,万般唾弃,张客卿默默承受着压力与怨恨,没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任何人,甚至是家人。
彼时张怀瑾17岁,正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好年纪。张客卿答应交出钨金的时候,张怀瑾不解地质问他是不是疯了。
张怀瑾不能相信,曾经对着地图上失陷的城市痛心疾首的父亲,与他畅谈时局政治的父亲,教育他“男儿何不挂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父亲,如今竟然与心中的家国大义背离,成了一位苟且偷生的懦夫。
张客卿违心地说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看着张怀瑾愤然离去的身影,他竟然笑了。
恨就恨吧,至少,你还能好好地活着。
其实从日军如此阵仗想要获取钨金开始,张客卿便有了猜疑。张客卿很快调查到,如今日军主力已经离开梁城继续西进,守城的军队看似充裕实则空虚,弹药枪支大部分随主力流走,日军索要钨金就是要解决枪支问题。
藏匿在山峦中的守城军得知了这一情报,迅速组集军队,联系到了柳城守城军残部,只待两军会合,开始反攻。
准备时期,张客卿开始强迫张怀瑾习武练枪。
张怀瑾身子不算硬朗,从前一直在象牙塔里念书,从未接触过这等训练,加之一直以来对张客卿的仇怨和不解,所以对张客卿的要求很是逃避反抗。
张客卿曾是新军教头,教训新人的手段从不手软,他对张怀瑾也是如此。他将张怀瑾关在练武场,跟张怀瑾真刀真枪地动手打了一场,张怀瑾自然不敌他,被打得伤痕累累,差点咽了气。
此后每日,他都用这样的血腥残暴手段逼迫张怀瑾拿起刀剑,眼看着张怀瑾小狼崽似的慢慢成长,到最后,他竟然打不过张怀瑾了。
那日张怀瑾反扣住张客卿的手腕将他压倒在地,张客卿满脸充血,竟放声大笑了出来。
张怀瑾不明白张客卿为什么要笑,眼前这个男人明明是他的父亲,他最亲近的人,却叫他越来越看不透。
直到张客卿告诉张怀瑾他准备出城时,张怀瑾才彻彻底底地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