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张怀瑾回家回得很勤快，时间却不定。

闲日里，每到晚上九点一刻，小白楼里会准时响起格楞格楞的开门声，紧接着响起皮鞋的踢踏声，声音由远及近，将靠近卧房时，声音又会静下去，脚步声徘徊着，终究还是推门进了去。

忙日里，有时是夜里十一二点，有时能到凌晨。

日子长了，江未已睡前习惯数着时间等小白楼的开门声，等确认张怀瑾回来才有了倦意。

张怀瑾回到卧室的时候她多半已经睡着了。江未已有时醒着，她也装睡，张怀瑾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江未已知道他这样不辞劳苦是为了什么，她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都懂。

但二人就且仅是这样保持沉默，怕开口伤了彼此，又咽不下心中那口气。

这天夜里约莫十一二点，江未已像往常那样侧卧在床上盯着窗外，等楼下传来开门的格楞声，江未已急忙阖眼。

脚步声愈近，身后传来一声细微的“吱呀”声，江未已知道，他回来了。

但他却没有向她走来，而是在客厅翻找着什么。

玻璃瓶撂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哒”，紧接着是徐徐的水声，江未已听到他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床头柜上，心中有些好奇，却不敢睁眼去看。

张怀瑾脱了大衣挂在壁挂上，坐在床侧，俯身想要抚她的鬓发，江未已下意识躲开了。

指尖的寒气悬在江未已鬓角，迟迟未落，紧接着，她听到了一声叹息。

“你没有睡，我知道。”

江未已眼睑一颤。

张怀瑾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沙哑，像从心脏流出的浓郁的雾。

“江未已，你不快乐。在我的羽翼之下，你一点也不快乐。”

“你一贯是明亮的、骄傲的，不服天不服地，什么都不会把你难倒似的。可是现在，我把你弄丢了……”

他的声音和着极力克制的吐息微微颤动，江未已心上结痂的伤口再度撕裂，她难受地将身子蜷缩起来。

张怀瑾背对着她侧身睡下，没有再说话，江未已缓缓抬眼，视线落到床头柜上的玻璃瓶上。

是一只信手摘下的负雪梅花。

或许是张怀瑾回家时偶然遇到的，或许是绕了很远的路特意去折的，江未已这样想，眼眶不禁湿涩下来。

身后传来梦语似的呢喃：“至少，一起过完年吧……”

但江未已没有听清楚。

身后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但江未已左右睡不着，确认张怀瑾熟睡后，她干脆轻手轻脚地起了身。

披了件大衣走到阳台，正打算点一支烟，她的视线猛然落到公馆大门外的一辆福特车上。

车牌号是四个7！这是商老板的车！

大晚上的商老板来张公馆做什么？

江未已无暇细想，穿上鞋子赶忙下楼出了门去。

江未已出门走到福特车旁边敲了敲车窗，车窗迅速摇了下来，江未已意料之外的没有见到商老板，取而代之的却是商岁安。

“我正要进去找你呢！快上车！”

江未已开门上车，车后座只有商岁安一人，一入卡座，商岁安急忙递上来一封信。

江未已瞥向前座。

前座的司机是商老板的心腹，江未已也眼熟他，于是放心地转向商岁安，问：“这是？”

“今早宁安照相馆的人给我来了电话，通知我去收信。铁头哥参军之后晚梨不是转让给萧老板了吗？铁头哥嘱咐萧老板，以后要是有晚梨的信寄来，都送到宁安照相馆，照相馆会有人转送给你。”

“照相馆的老板是商老板的朋友，他今早打电话来的时候说，一封寄给晚梨的信有些古怪。送来的人不是萧老板的人，而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而且这封信送来之后，照相馆门口日日有人来盯梢。老板猜想其中大有玄机，就没敢转送来，他又没有你的电话，只好打到商公馆来。商老板这几日不在，我于是接了电话，偷偷把信拿出来之后赶忙来找你！”

江未已敏锐地捕捉了字眼，蹙眉低声道：“没有被盯梢的人发现吧？”

商岁安赶忙用双手比了个“叉”：“绝对没有！我敢保证！”

他紧接着道：“我拿到的时候都惊了！我人都快吓傻了！你快看署名！”

江未已眼神循着他的指尖滑落到信件的署名一栏，捏着信件的指尖刹那间泛白，她杏目铮圆。

署名者是江晚舟！

江未已急忙拆开信，因为指尖颤抖她好几次都没能把信封撕开。

撕开信，江未已抖开信纸，这封信却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

信的内容很简单：“11月27日晚，黄埔码头，西风杨柳，不见不散。”

寄信的日期是十日之前，而信中约定的时间就是今晚！

指尖的冷汗将信纸浸湿，江未已嘴唇翻白，身子抖如糖筛，商岁安连忙将她扶住，焦急道：“怎么了姐姐？”

商岁安看了信的内容后也是大惊失色，忙问：“这？真的是江叔叔？”

江未已强作镇定，她苍白笑道：“你都能察觉到不对劲，还需问我真假？”

“江叔叔失踪这么久了，这下怎么突然给你寄了信？而且还是寄到晚梨，他怎么可能知道你开了晚梨剧院呢！”

商岁安一锤掌心：“该不会是你的仇家或者是……72号的人吧？”

“我不清楚。”江未已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但绝对不可能是阿爹。这别有用心之人既然知道阿爹，信却是寄给晚梨而不是直接寄到张公馆，证明他并不知道我现在的身份。”

“既然如此，那就不理他好了。”

江未已闻言却摇摇头：“给我一把枪。”

商岁安眨巴了一下眼睛：“什么？”

江未已冷笑：“我要去和他会会。”

“姐姐你疯了？！”

商岁安猛地站起身来，不想脑袋“砰”的一声撞到车顶，他捂住痛处跌坐回卡座里。

江未已摇头：“我没疯，我大概能猜到此人是谁。这个人既然能查到晚梨和阿爹，必然是有些手段，很有可能是上次寄信给商老板的那个人。”

她抱着身子，不自禁地咬住拇指，轻声淡笑，眼眸犹如七尺寒冰。

“我倒真是很好奇啊，究竟是什么人如此了解我的过去，他想要隆年的原因是什么……不，还是说，他的目标，其实一直是我？”

江未已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身影，这个身影鬼魅般穿梭在她的生活中，她有一种预感，她马上就要抓到他了。

商岁安不放心道：“我觉得不妥，此举还是太过凶险。这封信显然是一个陷阱，姐姐你单枪匹马一个人的，要是对面是十几二十人怎么办？”

江未已笑着点了一下他的脑袋：“你呀。是不是我结婚久了，就真成了家庭主妇？我从前还是叱咤风云的江洋大盗呢，什么风浪没见过？再说了，我当然不会傻到乖乖入套。”

江未已看向前座：“陈大哥是何等身手你我还不曾见过？到时候你们就把车停在隐蔽处，要是有不测风云，马上出来支援。”

商岁安知道自己劝不动她，只能答应。

司机陈晔从腰侧摸出一只左轮手枪递给江未已，沉声道：“八发子弹，但后坐力对于你来说可能有些大，习不习惯用左轮？我还有一只勃朗宁。”

江未已掂量了一下枪：“没事。”

商岁安扯了扯她的衣角，忧心道：“你要不要跟姐夫说一声？”

江未已转头看向窗外，小白楼兀立在不远处，安宁、寂静。

她收回视线，轻声道：“走吧。”

点燃引擎，汽车缓缓向黄埔码头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