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情若是长长时
作者:涂山红叶 | 分类:古言 | 字数:89.8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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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回芳德宫的路上,两人同乘一车,楚月问晓云:“你的目的达到了,是否可以开始说我的身世?”
晓云沉默地望着窗外,夜色里的九重宫阙,千万盏宫灯闪耀,如银河天流,星辰坠海。数不尽的琼轩瑶榭,望不断的金铺玉户。宫室华耀,阙庭神丽,上接层宵,下俯万民。
“喂,我问你话呢!你又给我装聋作哑!”楚月瞪眼喊道,她的声音脆亮,咋咋呼呼的,全无帝女淑仪。
“兰贵妃防着我,你没看出来?她未必准许我留在宫里。”晓云徐徐看过来,眼底冷光粼粼。
“你放心,父皇会留下你的。”楚月充满恶意地戏弄道:“举宫佳丽不过尘世俗物,谁能及得上你九尾妖狐?”
晓云挑眉看她,眼里不知是怎样复杂的情绪掠过。唇际溢出凄凉的冷笑,晓云缓缓说道:“那么,等我在宫里有了名分,再开始说给你听。”
“你不要给我玩花样,九尾狐!”楚月火起来:“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恐怕我根本就没有什么身世之谜,都是你信口雌黄,危言耸听!”
“你有没有,你比我更清楚!”晓云厉声。
楚月一时无语。犹记得很小的时候第一次听到那样的传言,小小的心灵所受的伤害。晓云并非虚言,然而……
“问题在于,你到底知道多少!”许久,楚月冷笑道:“恐怕你所知道的,跟我自己听说的差不多吧!”
“是否相信我,取决于你。你自己决定。”晓云勾起一丝阴狡的笑,车中鱼纹宫灯随风飘转,光影浮动在她脸上,越发妖娆。“我在宫中正式落籍之后,自然会说给你听。若我食言,你可以有很多办法炮制我,不是吗?”
眼珠一转,楚月心想,也是。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眼神陡然冷彻,一瞬不瞬盯视晓云:“那么,你是如何知道我身世的?”
“这不在我和你交易的范围内。”晓云淡笑。
“你上次说,你才是楚月公主,又是什么意思?”楚月再问。
“什么意思?”晓云声音忽地凄厉,望着楚月的眼光射出恨意:“就是这个意思!”
楚月忽觉寒意彻骨,眼里透出深深恐惧:“你究竟是什么人!”这一刻,她突然后悔将她带进宫。但是,不带进宫,留在晋王府,她更不放心。
有什么法子可以除掉她,不留隐患?恐怕只有假手于起了妒意的兰贵妃……
接到父皇的旨意,太子易羽匆匆赶到建始殿东堂。
正冠,理袍,脱履,入殿,趋步,跪拜,“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卫宣帝的声音颇为欣悦:“朕找到一个对南朝军政颇有了解的女子,今日请她来为我详解,你也来听听。”
易羽抬起头来,目光蓦地凝滞了。
跪坐在龙案下首的女子,内穿水红色绫锦长裙,外罩橘红色罗纱絅衣。头部右侧绾着别致的三鬟髻,从上往下环状发髻逐渐变小。顺着三个鬟髻,簪了一溜翡翠花叶和金丝花蕊。头部左侧斜插一枝金蝶步摇,垂下长长的珠串,恰到好处地平衡了另一侧堆叠的发髻。
已是倾城色,更兼擅妆容,不是那个绝艳邪肆的女子,又是谁?
可是她没有往易羽这里移动半分目光,矜持地侧坐着,双手置膝,长睫低垂,坐姿妖冶,曲线诱人。
阴沉的深秋午后,殿内未掌灯。她这样一身妆扮,坐于深邃幽暗的大殿。不知为何,让易羽想起方才在前庭,自苍松翠柏之下走过,浓绿的枝叶间,忽然有橘红色的凌霄花,飘飘悠悠地坠落。走了几步,忽然又是几片金红,从葱翠的树影里缓缓飘落。
“怎么,羽儿认识她?”卫宣帝见易羽神色异样,蹙眉问道。
“儿臣……儿臣去接楚月的时候……见过她。”易羽回过神,赶紧深垂头颈,心脏已经要跳出胸腔。
卫宣帝颔首不语,眼里乌云沉沉。
“晓云,你开始说吧,凡你所知,尽吐无隐,朕有厚赏。”卫宣帝敛去阴沉之色,侧首对晓云道。
“是,陛下。”晓云的声音,清冷得不带一丝情绪,慢慢地说下去:“妾本南朝骠骑将军谢安世侍妾,从谢将军处闻知不少南朝内幕。南汉一向是北卫罪臣的逋逃之薮。北卫冯翊王谋反兵败,逃到南朝,不仅得以栖身,而且得尚公主。但是我听谢安世说,南汉君臣对冯翊王的态度不一。以太子为代表的一派,支持皇帝重用冯翊王,打着冯翊王的旗号反.攻北卫。于是便有此番北卫与南汉交兵。同时南汉还派出大批谍者,在北卫播种谣言,最近在牧京民间甚嚣尘上的传言,其实就是南汉主使。”
卫宣帝脸上阴霾密布,严肃地对易羽说:“你听听,果然是汉贼所为。若非你外公设法为朕辟谣,当真会淆乱视听,社稷板荡。”
原来,牧京突然之间沸沸扬扬传言,说卫景帝当年属意冯翊王,景帝仓猝晏驾,所留传位诏中指定冯翊王即位,奈何当今皇帝易辙结交宫禁,买通先帝身边内臣,伪造遗旨,阴谋篡位。
第4章
多亏兰贵妃之父兰庭松,邀约犹在世上的几位托孤重臣,出面共同为卫宣帝作证。更重要的是,兰庭松还找到了卫景帝驾崩时唯一在场的一个宦官的后人。这个宦官幼年时便已是景帝书童,侍奉景帝多年,是卫景帝最信任的心腹。
易羽深深垂首,似在恭听。
卫宣帝未觉易羽有异,转而对晓云道:“你继续。”
晓云始终不曾抬起眼眸,长睫低垂,双手优雅地交叠在膝上,保持这个姿势几乎不动,声音清冷依旧:“其实南汉还有另一派,坚决反对皇帝重用冯翊王。这一派的理由是,所谓冯翊王是遗诏指定继承人,乃是子虚乌有。以冯翊王为旗号,易被戳穿,百无一用。且冯翊王为尚南朝公主,狠心勒死原配妻子,可见此人见利忘义,贪慕荣华,难膺重任。南汉若收留他,只怕是引狼入室。”
“朕已听说弟妹仙去,哪知竟是死于王弟之手。”卫宣帝扼腕叹息:“一日夫妻百日恩,王弟真忍人也!”
沉重的叹息声中,易羽并未抬首,也无甚表情,依旧垂睫低首。
卫宣帝抬首示意晓云:“继续。”
“冯翊王勒死妻子一事,妾也只是听说,是否属实尚未可知。但是,南汉皇帝刘敕生性懦弱,在两派意见之间徘徊。此番以冯翊王为旗号,以谢安世为先锋,驱兵犯境,几路兵马皆折戟沉沙,铩羽败逃。南汉皇帝必定会偏向倒冯翊一派。冯翊王的个性,陛下最是了解。若是南汉难容,他当如何?”
卫宣帝默默捋须,眼里逐渐浮出阴枭的神色,一条对付南汉的计谋已成竹在胸。
他决定考一考自己的继承人,晓云已经点破到如此程度,易羽虽一向疏于谋略,亦当有所顿悟吧。
“他当如何,羽儿认为呢?”
殿中忽然寂无人声,易羽这才如梦方醒。回想方才父皇与晓云的谈话,无论如何只记得最后一句“他当如何,羽儿认为呢?”
这个“他”指的是谁?易羽隐约记得是在说自己的皇叔,冯翊王。他当如何?他当如何?父皇所问,是何意也?什么叫‘他当如何?’
自从看见晓云,易羽脑子里就反复映现苍松翠影里,凌霄花凋谢坠落的意象。后来晓云一席话,他只觉她声音清冷悦耳,宛若风触鸣琴。至于她说了些什么,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怎么办,怎么回答父皇,完了,这回完了!
易羽大骇之下,额头冷汗涔涔。
注释:凌霄花,花瓣外层是橘色,内层是红色,常攀援于苍松翠柏而生。晓云这天恰好是内穿一层红色绫锦,外罩一层橘色纱罗。因此,富于诗人气质的易羽,脑海里下意识就出现了凌霄花的意象。
“冯翊王乱臣贼子,构兵作乱,天理难容,即使托庇南汉,亦难成气候。周公大圣,尚有管蔡之变;汉文贤明,亦有淮南之祸。父皇顾念手足,未忍加罪,招抚劝降。奈何冯翊王狼子野心,背弃宗庙,投身敌国。父皇仁至义尽,勿忧郑庄之讥。”
易羽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豁出去,就冯翊王一事,发表了一通引经据典、辞采华赡的议论,但是完全不着边际,离题万里。
卫宣帝的神色随着易羽的声音,越来越阴沉森冷。而易羽的头随着父皇的神色之变,越垂越低,几乎低垂至胸。
突然,随着父皇一声“竖子岂可付江山!”易羽额头传来一阵剧痛,一方玉石砚台“砰”地砸在他额上,又“锵”地摔碎在他脚下。
易羽摇晃了几下,勉力站住。有温热的液体从额头蜿蜒流进眼里,视线一片殷红,脑子里嗡嗡直响。
父皇“嗖”地起身,“哗”地拂袖而去。易羽不敢抬起的眼里,瞥见一角龙袍远去,随即,血红的视线里又有一道红色的丽影飘走。
这时,易羽方才抬首,正看见晓云回头。
出乎他的预料,他以为会看见她鄙夷冷酷的目光,但是他看见的是,复杂得难以言说的眼神。
这,是她今日首次看他。她的眼神在他血色的视线里,模糊而又空蒙,深远而又幽谧。
他的脑海里,再次旋转着一片片的凌霄花,被花色所点染的背景,则是苍寒郁暗的。
他茫然若失地走出殿外,流云般的长襟广袖,随晚风扬了起来,如一阵烟岚轻雾。
秋阴漠漠,暮霭沉沉。易羽恍恍惚惚地走过了濯龙池,走过了濯龙池畔的清凉殿,从清凉殿后的沐风台上了阁道,下了阁道便是后妃居住的区域。
他在阁道上定定伫立,俯瞰濯龙池,沧波荡晚,远树依微。池岸对面的妃嫔寝宫,层甍叠宇,崇轩芳榭,蔓延成一线,被低低的暮云压在水天之际。
他忽然觉得空虚,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他真的对治国安邦,对那些权谋韬略,了无兴致。多少次,他都想豁出去了,告诉父皇,你就立三弟做太子吧,儿臣非人君之器,将来做个逍遥王爷足矣。
可是他没有勇气,他怕伤害母亲。他知道,母亲毕生的心愿就是正位中宫,成为皇后。然而,这个心愿,父皇是没法让她如愿了。于是她所有的希望都寄予儿子,希望儿子继位后,她能成为临朝太后。这样百年以后,她就会被尊为父皇的嫡妻,与父皇合葬,并肩享祭。
第4章
思绪茫茫,不知不觉下了阁道,迤逦行至母亲的徽音殿。
易羽是兰贵妃唯一的亲生儿子,出入徽音殿往往无须通禀。但是,今日有些异常。
易羽绕过正殿,穿过第一进庭院。母亲的心腹,内侍总管苏英,一看见他,神情慌张,转身就跑,喊着:“太子驾到!太子驾到!”
易羽心中微微诧异,但是他仍旧不疾不徐地前行,刚走到母亲寝殿门口,就望见烛光熹微的殿内,幽幽映着一个熟悉的男子身影。
易羽一眼认出是表兄兰韶云。
易羽刚脱履进殿,兰韶云转过身来,深深一揖:“参见太子殿下。”
易羽淡淡地笑着:“表哥今日怎有空过来?”
兰韶云抬起头来,脸上神情极不自然,“有好一阵没来看姑母了,想念的紧。恰好上次我替人顶班,今日轮值便由那人替我,于是就过来了。”
易羽颔首未语,顾向母亲。
母妃倚在榻上,身后靠着彩绣引枕,一袭水蓝色曳地宫裙,颈间悬着大块棱角分明的深蓝色宝石,长发披垂,莺娇燕懒,确是一副与亲人闲聊家常的摸样。
“羽儿,你额头怎么了?”兰贵妃看见儿子额头的伤,蹙眉问道。
易羽嘴角泛起微微苦涩。今日当殿策对,惹怒父皇一事,始终会传入母亲耳中。不过,自己能瞒得一时是一时。
“适才在池边滑了一跤,撞在湖石上。”易羽敷衍道。
兰贵妃摇首叹气,上上下下又将儿子打量一番,眼神逐渐绝望:“羽儿,何以你全无人君威仪?你看看你父皇,不怒自威,举手投足间,尽是王者风范。再看看你,身为储君,未来之君,镇日恍恍惚惚,没精打采,像个什么样子?”
易羽垂首不语。每次见母妃,总有一番训斥,他已经习以为常,麻木无觉。反正不论他做得如何,总是难合母妃的要求。
兰韶云侍立在侧,眼见贵妃训子,亦是屏息垂首。
训斥一通后,兰贵妃方缓了辞色,口气柔和下来:“澜儿身子好些没有。”
太子妃兰澜是太子易羽的表妹,其实也就是兰贵妃安在易羽身边的眼线。
兰韶云是兰贵妃长兄的儿子,兰澜是兰贵妃次兄的女儿。不仅如此,易羽的侧妃里还有两个姓兰的,是兰贵妃的远房侄女。另外三个不姓兰的,却也是兰氏党羽们的千金。
“太子妃病体渐有起色,母妃勿忧。”易羽白皙如玉的脸上,神色空漠。
兰贵妃横他一眼,很不满他对太子妃的冷漠。随手拈了案上碧玉盘里的红枣蜜饯,却迟迟不入口,只咬在唇边,似在思索。
末了,又将蜜饯放回盘中,似闲闲问起:“你父皇刚封了个顺常,你可知?”
易羽还未答话,旁边的兰韶云,肩头微微颤了一下。
顺常,在北卫后妃等级中居于倒数第二位。是很低的品级了。
“哦。”易羽语气冷淡,了无兴致。忽然,他心头一动,莫非就是她?
“你见过她。”兰贵妃似漫不经心瞥了儿子一眼,“就是楚月带回来的那个女俘虏。”
果然没猜错。易羽眼里不知是怎样的神情,一掠而过。艰难地维持着表情的平静:“儿臣见过。”
兰贵妃望着儿子,似笑非笑,再次拈起那一枚蜜饯,放进嘴里含着。
兰韶云在一旁,身姿忽然变得有些僵直,低垂的眼皮连眨几下。
兰贵妃也未就此说下去,含着蜜饯吮了半日,对儿子道:“你回府去用晚膳吧,多花点时间陪陪澜儿,她也挺不容易的。”侧眸对兰韶云:“你也回去吧,代我问你母亲安好。”
易羽与兰韶云一同走出徽音殿,天色已晚,等在外面的侍卫替易羽提着琉璃宫灯。
并肩走着的二人,一时无话可说,有片刻的尴尬。
易羽与表兄兰韶云自小一起长大,幼时曾是最要好的玩伴。但是渐渐地,两人性格差异显现出来,易羽沉湎诗文,兰韶云舞枪弄棒。而且,兰韶云极为在乎家族的声誉荣耀,是兰氏新一代的顶梁柱。易羽则淡泊得多,不论对于兰氏的盛衰,还是对于北卫的国运,都毫不萦怀。
两人差异渐深,如今已经有些相视陌路了。每次易羽在母妃殿中见到兰韶云,总觉得他鬼鬼祟祟,总能从他身上嗅到阴谋的气息。
但是想起楚月拜托自己的事,易羽不得不殷勤地首先开口:“大舅是不是还准备上奏,弹劾何天佑?”
镇北将军何天恩,是何琦君之兄。牙门都督何天佑,是何琦君之弟。
当初冯翊王的封地,正在镇北将军辖领之地,镇北将军镇.压不力,使冯翊王能够席卷沧州,兵锋直逼关中。因此兰庭松和长子兰敬臣,弹劾镇北将军有意放走冯翊王。
恰好何天佑又在都中做牙门军,牙门军是帝都外最重要的守军。晋王易醉若是谋反,何天佑与之里应外合,牧京必当陷没。
兰氏正是深谙易醉的妻族在军中居职要害,此番才借冯翊王谋反一案,将何琦君一门株连坐狱。
第4章
“镇北将军未能拦住冯翊王,若是流放,也算是罚当其罪。但是大舅坚持要斩首,实在是量刑过重了。牙门都督虽是镇北将军亲弟,但确实蒙冤受屈了。试想,当年莎车入寇,彼时何天佑镇守西北重镇酒泉,矢尽粮绝,依旧坚守不降,一直等到援兵驰至,终于大败胡虏。正因他忠心贯日,父皇特授其担任守护京都的要职。”
易羽大谈何氏功绩,无非是想激发表兄的良心。表兄任右卫将军,直接守卫禁内,与皇帝关系最为近切,深得卫宣帝宠信。故此,迎接最心爱的女儿此等重任,卫宣帝才会交给兰韶云。
易羽希望兰韶云能劝得兰敬臣停止弹劾。
“救了何氏一门,晋王羽翼更丰,于你有何好处?”兰韶云眼里泛起一丝叹息的意味。
“陷害忠良,暗算骨肉,食不知味,寝不安席。若能良心所安,从此便可食而有味,寝而愈香。”易羽凝视着兰韶云,眼神纯澈。
“晋王若得江山,你将不知死所,食而不得,寝而不能,何谈食香寝安?”兰韶云脸上冷笑四溢。
易羽并未被这句话挑起任何情绪,容色清和平静,轻轻仰起头,“三弟,他不是这样的人。”
仰头的瞬间,有淡淡的星辉洒在易羽脸上,衬托得他好似梦幻里的神仙公子,清秀高华,隽雅飘逸,难描难画。
兰韶云看着他,狭长的眼里满是嘲弄的笑。
易羽与兰韶云在濯龙池畔分道扬镳。兰韶云上了阁道,易羽往东去芳德宫。答应楚月的事,虽然办得不如人意,也得给楚月一个交待。
来到芳德宫,曾婕妤喜上眉梢:“太子来得正好,楚月今日又在为师傅留的题烦恼。”
北卫的公主除了识达礼仪,还需明习经史。凡公主都有两位师傅,女师傅教导礼法仪态,男师傅传授经史子集。这两样都是楚月最头痛的,她想学的是骑术剑法,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卫宣帝特许她跟着皇子们一起上武课。
但是礼仪和经史,亦不许耽搁。故而,每次易羽来芳德宫,楚月都要求他帮她完成经史师傅布置的作业。
易羽的笑容温润如玉:“我真是赶得巧啊。”
曾婕妤掩嘴而笑,陪着易羽进到楚月的书房,撩开碧玉贝壳串成的珠帘,只见房中空无一人,花鸟纹彩漆书案周围乱七八糟散放着书册,墨笔乱扔在书案上,墨迹处处,纵横污秽。
易羽摇首叹息:这孩子总是这样。
曾婕妤殷勤笑道:“太子先在此稍候片刻,妾这就让人去叫公主。”一壁说着,一壁吩咐人上点心羹汤。
易羽随口问了一句:“楚月上哪去了?”
“她的一个侍女刚被圣上封了顺常,回来收拾行装,楚月过去道别。”曾婕妤虽然笑着回答,但是眉间浮着一抹晦暗,自语般低声说,“说是道个别,怎么这会儿还不过来。”
“慢着!”易羽心头一跳,长身而起,叫住那个准备去唤公主的宫人:“还是我过去吧,你带我去。”
曾婕妤有些诧异地看着易羽秀逸的身形,从面前急急地飘过。
下人的房间通通都在东院,沿着长廊一溜厢房。宫人将易羽带到房外,从紧闭的房门传来争吵声,易羽站住,隐约听见楚月的声音说:“你骗我!这不可能!都是你胡编乱造的!你想挑拨我们父女关系,你这个恶妇!”
易羽看了眼带路的宫女,廊下角灯照着宫女的脸,她满面好奇与诧异,瞪大了眼,竖耳倾听。
“咳咳……”易羽故意高声咳了两下。
房内楚月的声音戛然而止,一片沉寂,阒无人声。
半晌,房门吱呀开了,一个梳着可爱双鬟的小脑袋露出来,正是楚月。
“羽哥哥?你来作甚?”看见易羽,楚月愣住,旋即又笑了:“正好,师傅今日留了个题目,你帮我做一下。”
易羽笑了,还未说话,房内走出一个窈窕身影,倚门而笑:“冯翊王乱臣贼子,构兵作乱,天理难容,即使托庇南汉,亦难成气候。周公大圣,尚有管蔡之变;汉文贤明,亦有淮南之祸。父皇顾念手足,未忍加罪,招抚劝降。奈何冯翊王狼子野心,背弃宗庙,投身敌国。父皇仁至义尽,勿忧郑庄之讥。”
她徐徐念出,与易羽当时回答父皇的话,竟是一字不差。看来她不仅是记忆过人,且对于这段话中的几个典故,应该是熟知的。易羽顿觉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楚月被弄得莫名其妙。她一向尚武轻文,这段话根本就听不懂,加之完全不知道今日父皇考问易羽一事,更是云山雾嶂。看看晓云,再看看易羽,气呼呼地喊道:“好啊,羽哥哥,你跟九尾狐暗通款曲!九尾狐现在可是父皇的顺常了,你小心一点哦!”
易羽清俊的脸上泛起苦笑,不接楚月的话,而是让她遣开下人,向她说起来此的目的:“楚月,你托我的事,只怕我力所难及。既如此,我托你的事,你就不要费心了。段怀睿咎由自取,你不用替他求情了。”
第4章 qbxsw.com
楚月跺脚着急:“这可不行,羽哥哥,你以为我只跟你一个人交易啊?我可是陷入了三重交易。”说着侧眸瞥一眼晓云。“辰哥哥答应了我一个条件,所以我才答应辰哥哥救何姐姐一族。现下你救不了何姐姐一族,岂非我负了辰哥哥!”
易羽苦笑着说自己已经尽力,遂将今晚与兰韶云一席谈话全盘托出。
“羽哥哥!你也太幼稚了!”楚月气得一跃而起,敲打易羽额头:“你竟然以为可以打动兰韶云吗?”
易羽以袖掩面,躲闪:“喂,轻点,我额头有伤啊!”
楚月点着易羽胸.脯,一阵训斥:“你自小一切都有兰贵妃给你打点好了,弄得你现在是一点谋略都没有!将来你继位后,如何驾驭群臣啊?”
在楚月的训斥下,易羽依旧温雅地笑着,然而,他眉梢渐渐笼了一抹暗郁:竟然连妹妹也训斥自己。这一天,挨了父皇,母后,表兄,妹妹,这么多人的教训,全都讥刺自己无能。
“你既答应了人,这个忙不帮不行。”
听见这个清冷的声音,易羽和楚月同时望过去。晓云抱臂倚门,冷冷旁观。她的姿态,其实是十分轻佻的,抹不去的风尘气质。然而,她一开口就出语惊人:“我教你一个法子,可以救何氏一族。只是,这也是交易,你须得帮我一个忙才行。”
易羽吃惊地望着晓云,廊道角灯明明灭灭照着她的脸,好似月照梨花,清冷而又明秀。微微上挑的紫色眼睛静静地望着他,等他回答。
“好,你说说看。”易羽说,慢慢的,有一丝淡淡的红.晕,从他的耳根扩散。
“若没有你今夜跟兰韶云的一番谈话,我这个法子会更管用。不过,你现在也可以试试。你去你大舅家,找个借口去他书房,设法看到他弹劾何氏的奏疏。
或者你买通你大舅家的一个仆人也可以。将这份奏疏的内容了解大概,然后在与你父皇闲谈时说起,你父皇定会问你从何而知,你便说是表兄兰韶云与你闲聊时透露的。
需知,泄露台辅机密,是要下狱论死的。兰敬臣将机要奏疏泄露给儿子,已是一重罪过,兰韶云再泄露给你,又是一重罪过。即使碍于你母妃,罪名有所减轻,至少皇上从此丧失对兰氏父子的信任。
然后你再暗嘱几个表面上并非晋王党,但是很有可能就是晋王党的臣子,上疏弹劾兰氏父子密结臣僚,党同伐异。但凡君主都痛恨朝臣结党。
但是,一定要有兰氏父子结党的证据。于何时,在何地,有何人所见,与何等人秘密往来?这些,你可以通过笼络你的侧妃们打听出来,因为她们的父兄都是兰氏的徒党。
这样,皇上对兰氏的信任就进一步坍塌,也就不会再轻信兰氏对于何氏的毁谤。
不过,恐怕你不忍陷害母舅。”
清清淡淡的语气,说的却是宦海沉浮的尔虞我诈。女子绝美的脸,在夜色里绽放无边的明艳,然而说出的却是最晦暗的东西。那双紫色的眼睛,美丽得如梦如幻,却染上了一层阴冷的沧桑。
易羽沉默地凝视着她,眼底渐渐浮起淡淡的悲悯。
楚月歪着小脑袋,凝神想了片刻,不由冷笑:“九尾狐,你真够厉害,我服了你了!”
晓云淡淡笑了:“其实也是套用东汉外戚窦宪,除掉忠臣郑弘的毒计。太子博经通史,既知周公诛管蔡,汉文除刘长,寤生灭叔段等等典故,岂会不知窦宪一事。只不过太子潜心词曲,光风霁月,不愿在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上用心罢了。”
“光风霁月是什么意思?”楚月皱着眉头,愣愣地问。她最讨厌这些人说话文绉绉的。她对经史典故是不感兴趣的,她能邀宠父皇,还能假意趋奉兰贵妃,基本上是出于本能的生存智慧。多年生长宫廷,见多了妃嫔间明争暗斗,何况母亲曾婕妤多年来虽不得宠,但也始终屹立不倒,对楚月亦有言传身教。
楚月的生存智慧并非来自书本。这个紫眼睛妖精说了这么一通,她也就知道个周公。汉文,她猜测是指汉文帝,刘长是谁她就不知道了。
不过,根本无人搭理她的提问。
易羽震惊地望着晓云,整个人痴了:她竟然懂得他,长这么大,竟是这个满身风尘气息的女子,真正懂得他!
面对易羽痴痴的凝视,晓云嫣然一笑,眼波流转:“我点拨了太子,太子何以报我?”
易羽语气诚恳,神情真挚:“顺常但说,凡我能及,必尽绵薄。”
“顺常?”晓云愣了一下。
“嘿,你可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楚月见二人之间暧昧,小嘴撅起老高。
“对哦。”晓云笑得云诡波谲,眼神复杂晦涩:“我刚被封了顺常。那么太子……”柔媚眼风拂过易羽:“你先欠我的,日后若有求你之处,还望你记得。”
“易羽铭记不忘。”一阵夜风袭来,吹起易羽广袖,飘荡如流云,他站在月光里,眼里全是温柔明澈的水波。
第4章
“行了行了!”楚月气得发狂,双脚乱跳:“你跟我辰哥哥卿卿我我,跟我父皇卿卿我我,又跟我羽哥哥卿卿我我,九尾狐,你到底想干什么!”
“跟我卿卿我我的男人,可远远不止这三个哦。”晓云轻笑,低低说了一句,松开抱臂的手,从门上立起身子,一甩水袖,摇曳生姿地进屋去了。
“羽哥哥,你还见过比这jian人更无耻的女人吗?”楚月仰脸问易羽,满目鄙夷,表情厌恶。
灯月光照下,易羽清远疏淡的眉目,弥漫起苦涩凄楚的神色。
“圣上旨意,顺常夏氏,赐浴灵沼宫。钦此。”赐浴,实际上就是。。的意思了。
内侍总管王弼,念完圣旨后,垂目看伏地接旨的女子,她的双肩不住颤栗。王弼以为是妃嫔初次承宠惊喜与紧张所致。
“臣妾谢主隆恩。”虽然极力控制着,晓云的声音还是透着颤抖。
卫宣帝曾经问过她姓什么,她愣了一下,垂目掩饰了眼神里的怪异。须臾,才说:“臣妾的父亲是色目人,姓的是疏勒部族的姓,在疏勒语里,这个姓氏是夏季的意思,那么陛下就当我姓夏吧。”
说到这个“夏”字,晓云清冷的眼里轻轻地滑过一缕温柔。
而当时卫宣帝似乎也信了,未觉有异。
接旨之后,晓云跟着内侍总管王弼,前往卫宣帝的寝殿德阳殿。
浴罢,有宫人用描金漆盘捧来一身华丽服饰。复古式样的交领曲裾曳地袍服。女装的发展是从上衣下裳连属一体,发展到上衣下裳分开穿;从交领右衽的厚重深衣,发展到轻巧的对襟衫子和飘逸的半身裙。
在北卫,只有宫里的娘娘才有机会穿先秦两汉时期的古装,因为既费衣料,又拖泥带水行动不便。
抖开艳丽长袍的时候,晓云眼里闪过一丝异样。她有预感,北卫皇帝果然眼利如刀,也许早就看穿了她。
但是,她恰恰希望他能看穿她。她的阴谋,恰恰就是要他识破,才能实现。
这一点,他无论如何想不到。
这就叫,环中环,套中套!
半梦半醒之间,有戈戟甲胄的冷锐碰撞声,有凶恶狰狞的呼喝厉吼之声,有杂乱纷沓的脚步声,有器具杂物纷纷扫落的乒乓声,还有呼喊哀求的哭声。
楚月一坐而起,捂住心口,莫名的,心里有锐利的疼痛。
刚才做了什么梦?
正在回忆,外面的声音越发鼎沸,潮水般涌进深邃的寝殿。
“公主不好了!芳德宫被禁卫军包围了!”有人掀开层层叠叠的织花罗帐,慌慌张张跑进来。
楚月大惊,一时不敢相信,瞪眼坐在绣榻上。
“公主带回来的晓云姑娘,在。。时刺杀皇上未遂,皇上正在盘查此人来历,下令封锁芳德宫。”贴身侍女绣橘双脚一软,扑倒在公主榻畔。
楚月把手放在额头上,强令自己冷静下来,想了片刻,她披衣而起:“我要去见父皇!”
她未及走出寝殿,禁卫军闯进来了。重重帘幕被粗鲁地扯开,兵器凛冽的寒光挑进来,刺痛了楚月的双眸。
“大胆!你等岂敢擅闯公主寝殿!”贴身侍女纹杏冲过去阻拦,却被领头的将领一脚踹倒,连滚几滚。
“兰韶云,你——”公主奔过去扶起纹杏,乌黑的大眼睛瞪向右卫将军兰韶云,许多骂人的话涌上舌尖,又被她强压下去。状况未明之前,不可以与兰氏一族翻脸。
楚月心里默默告诫自己,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辰哥哥的安危。幼年失母、母舅满门斩绝的易醉,外朝虽不乏附徒,内宫却无强援,惟有一个楚月。如若不然,楚月何必多年来虚与委蛇地趋奉兰贵妃。
“公主,末将奉了圣上御旨,搜查芳德宫,得罪了!”兰韶云瘦削的脸上,浮着一层阴恻恻的笑,一挥手,禁卫军们分散开来,在寝殿各处翻找。
楚月脸上阵青阵白,嘴.唇颤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受此等屈辱。
纹杏和绣橘都吓得哭起来,楚月扶着纹杏的肩头,用力捏了捏,以示安抚。
“将军,搜到了!”
随着这一声响起,兰韶云狭长的眼睛顿时雪亮,楚月的心里咯噔一下。
几名禁卫军拖着一个精美的彩漆仕女图箱笥,来到兰韶云的面前。
楚月一看见那个箱笥,脸色霎时惨白,下意识地冲过去,却被两名禁卫横槊拦住。
是谁?是谁出卖了她?这个箱笥她藏得如此隐蔽,除了最贴身的几名侍女,就连曾婕妤也不知道!
自从上次私跑出宫去前线,父皇迁怒于芳德宫的宫人,将芳德宫所有下人都换了。新换的宫人,都是兰贵妃亲自挑选的,那么,其中必有兰贵妃的眼线。
楚月当然防患于此,对于新来的这批宫人,谁也不信任。这个箱笥,最近她只打开过一次,而且遣开了所有人。
可能就是那一次,有人在偷窥,而她太专注,以致不曾发现。
是她太大意了,太大意了!
可是,再后悔也已无及,如何是好?
楚月目光追索着被禁卫们抬走的彩漆箱笥,满目都是恐惧和焦急。
她朝兰韶云奔去,拨开禁卫军们,牵住兰韶云披风一角,楚楚可怜,泪眼婆娑:“哥哥,我可以叫你哥哥吗?你是羽哥哥的亲表哥,也就是我的哥哥,不是吗?”
她的声音清甜如蜜,粉腮带泪,如露凝花蕊,清莹的大眼睛,巴巴地仰望着兰韶云,乞求着:“哥哥,这个箱笥是楚月记录自己成长的一些闺房细物,于你查案无用,于楚月却如至宝,只求你还给楚月,楚月必有厚报。”
兰韶云冷酷地掰开扯住他披风一角的稚嫩小手,冷笑着对楚月说:“末将自有分寸,呈报给陛下后,若于查案无用,末将承诺,原封不动归还公主。”
“可是哥哥,这些女儿私物,就是父皇看见,楚月也觉羞耻。反正与案子无关,哥哥你就做个顺水人情,还给楚月了吧。”
楚月故作娇羞,花容晕红,飞霞扑面。兰韶云看得怦然心动,但还是硬了心肠,紧盯楚月,冷嘲道:“公主,只怕,正是某些闺房私物,于查案最是相关!”
楚月浑身一哆嗦,怔在当地,兰韶云趁此摆脱她,招呼禁卫军并箱笥离开。
楚月再也隐忍不住,露出了厉色:“站住!兰韶云,本公主有重要证词禀报圣上,带本公主去见父皇!”
兰韶云冷笑,这个霸道公主终于露出了本色,“自会有掖庭令来听公主的证词,皇上已经下令封锁芳德宫,公主不得离宫一步。”
“大胆兰韶云!竟敢伪造圣上旨令!”楚月冲过去大骂,却被兰韶云吩咐两个禁卫军拦住,楚月在两名侍卫夹持下一阵扑腾,气急败坏:“大胆奴才,还不放开,他日我若昭雪,重获圣宠,你等休想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