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洒进的初日光辉，看着这张揉得皱皱巴巴的布帛，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凝固。许是易羽怀揣着它策马于雨中，血迹有些褪。，但是“害于途”三个字还是清晰可见。

有时，他会拿出那张黄麻纸对比两者的字迹。黄麻纸上图文并茂写满了南汉的地形军情。

用咬破的指尖写出的字稍微有些扭曲，但是那种字迹间的冷酷和劲力，显然出自同一个人。

那个有着一双紫。眼睛的绝。女子。

易羽告诉他，晓云姓夏。夏氏？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认识的女子中有姓夏的。

她陷害了他，却又写血书，拜托人来救他。

低头看着自己这一双不中用了的腿，他紧咬的齿间就有冷痛的恨意，眼前浮现那双美艳的紫眸，不自觉地就伸出手，想要将她的眼珠挖出来泄恨。

然而，伸出的手，忽然间僵滞在半空。易羽的话又萦绕在耳畔。易羽说，晓云扔血书给他的时候，反反复复说着三个字“我爱他”。

她爱他吗？他回忆起第一次见面，当她的目光触及他面庞的那一刻，她是那样惊骇，就好像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为什么她看见他会是那样震惊，那样痛楚，那样哀怨？就好像他们曾有过最刻骨铭心的过去。

可是为什么，他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第一次缠.绵之后，他从后面搂着她侧躺，结果摸到她一脸滚烫的泪水。第二次欢.好之后，她突然爆发一样，搂住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痛哭。哭得那样悲恸，那样凄楚，就好像是蓄积了无穷无尽的爱与恨。

是的，她爱他，但那爱中又饱含着深深的恨。究竟他与她之间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他毫不知情？是不是一场误会？

然而，这些对于现在的他，又有什么意义。曾经无日不征，无岁不战，常年跨马的他，如今却形同废人一般终日缠绵床榻，又谁能理解他内心的悲苦、怨愤与绝望！

如今，轮到他恨她了！每日，他都拿出她的字迹来看，告诉自己，一定要找这个女人报仇，一定要她偿还他所受的苦难。

这时，熟悉的脚步声响起，那轻快、灵动、爽朗的脚步声，专属于一个人。

他赶紧将血书和黄麻纸塞入衣襟里，同时敛藏起眼眸中森冷的恨意。

“辰哥哥！”楚月人还未现身，清脆如铃的声音宛如带着光芒般落了进来。

楚月穿青。织金鸾纹窄袖罗襦，系着缃。小簇花的腰裙，腰裙下面是长长迤逦于地的天水碧宫锦长裙。一身清爽雅致的。泽，仿佛是窗外的一抹春。，化为精灵闪了进来。

去年刚及笄的她，还是习惯性地绾着可爱的双丫，每一边系一条水绿。的缎带，飘垂到额际，衬得一张小脸更如莲瓣般娇.嫩。

看见这样灿烂的笑颜，易醉忽然深觉不忍。为了她，他也不能一味消沉。下了这样的决心，他强迫自己在绝望如死水的脸上漾开一丝笑容。

楚月看见辰哥哥难得的笑意，已是惊喜。尽管他仍旧不怎么说话，可是没关系，楚月自会找话说。

如今楚月才后悔自己贪玩，静不下来，以致身无才艺。不然就可以给辰哥哥弹琴唱歌解闷。

为了搜肠刮肚找话讲，楚月变得像长舌妇。

“那年吴越国不是进贡了一种云母绢吗？细腻透明，光泽莹润，像云母一般，极其贵重。嫔妃里，兰贵妃那一份肯定是少不了的，另外兰贵妃以下，只有一个冯昭仪，然后就是我娘亲曾婕妤。其余的位份都低，按理说不会有，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竟在杜美人的含章殿搜出一匹云母绢。此事下到掖庭令纠察，原来是杜美人的父亲，鸿胪寺卿杜鑫私下里，收受了吴越国使者的贿赂。杜氏就这样倒了，其实还不是因为杜氏得罪了兰氏，杜美人宫里的那匹云母绢，必定是兰贵妃做的手脚了……”

将卫宣帝后宫里这么多年的明争暗斗一一回忆，妃嫔间的争风吃醋说得多了，连楚月也觉得厌烦。她本来心地明朗，不惯于算计，但是她自小就存了一份心思，要维护没有母妃的辰哥哥，所以对兰贵妃的一举一动格外留意。多年来冷眼观察，也看尽了后宫妃嫔间的机心。

如今为了陪辰哥哥打发时光，将这些陈年旧事一一回顾，说得多了，终于唇焦舌敝，逐渐有些心猿意马。侧头望着窗外春。，微微有些失神。

易醉锐利的眼光盯着楚月的一颦一笑，心里有蔓延的痛。他知道楚月活泼好动，一向静不下来。外面春光那样好，她却只能陪着他闷在室内。若他永远只能躺在床上，天长日久楚月终会对他生出厌倦吧。

“楚月……”易醉忽地唤道，见她恍若未闻，又唤了一声，眼里有难言的凄怆，“楚月。”

“呃？辰哥哥在叫我？”楚月收回投到窗外的目光，脸上有微微的讶异。她说话的时候，易醉是一般都是倾听，很少接话。突然听见他说话，她有些错愕。

第15章

“你到外面去给我折一枝桃花。”易醉平淡地说，那双寒潭般的眼眸，尽力敛藏住所有的悲苦，不让任何情绪外露。

“真的吗？”楚月一跃而起，喜悦的笑意在她脸上闪着动人的光芒，“好啊，我这就去！”

她如蒙大赦，提着裙摆一阵风般奔了出去。

“辰哥哥！辰哥哥！”不一会儿，易醉就在窗口看见了站在娇黄嫩绿里的楚月，她朝着他的窗口大声地呼喊，拼命地挥手。整个窗扉变得像一幅春日图，百花竞放、姹紫嫣红的映衬下，是楚月轻盈灵动的身影，像绿。的精灵降落凡间。

面对楚月热情的呼唤和招手，易醉只淡淡地点一点头。然后默默看着楚月提着长裙，在草地上欢快地跑起来，那随风飘展的裙裾，在灿烂的阳光下带起一抹长长的翠烟。

突然，那道翠烟凝滞，楚月顿住了轻快的脚步，提着裙摆定定站住。目光一直紧跟她的易醉，心里咯噔一下，担忧地看着楚月的背影。只见那背影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往山坡下俯瞰，似乎是山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座庄园依山而建，易醉床榻边的窗口，正好临着后苑。后苑建在一片斜坡上，从山坡下去，翻过石墙，便是通向东边的大道和弯曲的河流，以及两岸的阡陌农舍。听得见牛叫鸡鸣，望得见农夫扶犁耕田，农妇挽篮送饭。

突然，楚月转过身来，对易醉做了一个手势，似乎是说，我下去看看。易醉拼命地支起上身，探向窗口，试图用手势阻止她，却已经来不及。楚月很快就消失在山坡下。

易醉狠狠地一拳砸在朱漆雕花的窗框上。他恨自己，恨自己成了废人，不能够前去保护楚月。他无比地担心她，心头扑通乱跳，跳得两侧太阳穴都突突地疼痛。

焦急和担忧，如滚油般煎熬着冷峻坚毅的男子。许久许久，看不到楚月的身影，他狠狠地，狠狠地，猛烈捶打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

终于，那抹绿。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视野，绿得那样璀璨，照耀得他泪眼模糊。

“楚月……楚月……”他的胸膛起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冲击着心灵，他用尽了力量将上半身撑在窗扉上，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呼喊她。

“辰哥哥——辰哥哥——”她从远处跑来，一路惊慌地呼喊着。

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辰哥哥——不好了——”她跑到他窗下，撑着腰喘了两口气，抬起惨白的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山下好多逃难的流民，我去问了，。目国.军队已经打到盘山郡了，离魏州不远了，所以百姓纷纷逃难。”

易醉的脸。微微一变，然而，什么也没有说。

楚月歇了一会儿，等，稍定，才仰头说：“也好，伏波将军若是知道你还在世上，肯定不会再帮着异族打自己人。”

易醉依旧不语，只是那深蹙的眉峰，凝聚了一丝森冷。

“辰哥哥，你……”楚月看着他的脸。，迟疑着问了一句：“你会出面辟谣吧，你……不希望异族破国吧？”

易醉迅速看她一眼，眼里有幽暗的光，却仍是缄默。

“毕竟……私怨为轻，社稷为重。”楚月低声说了一句，不敢看易醉。以她对易醉的了解，她觉得易醉不会因为朝廷冤枉甚至加害自己，就假手异族蹂.躏自己的国家。但是，自从易醉双腿残废，变得阴沉、乖戾，楚月有时觉得他好陌生，离自己好远。

易醉扯出一个悲凉的苦笑，语气低沉：“楚月，你进屋来说。”

楚月在窗下仰头看了易醉一眼，点点头。

楚月进屋后，易醉才向她从头道来。

伏波将军杜放是易醉的心腹副将，易醉匹马去救楚月之前，曾将一切事务交托给杜放。但是谁也没料到，易醉这一去不仅被生擒，而且押送回京的途中被劫、从此下落不明。再后来，又有消息说，易醉的尸首找到了，据说是兰贵妃雇的武林高手劫了朝廷的囚车，杀害了易醉。

于是，易醉的部将就在伏波将军的率领下，投降了来势汹汹的。目人。自从。目人将俘获的舞阴侯交给他们处置，他们更加替。目人卖命。

自从易羽将三弟和妹妹的安危托付给碧霄宫主，碧霄宫便定期派人到山庄来看望易醉和楚月。部将投降。目的消息，早就通过此人传到易醉耳中。易醉其实曾经写了手书，拜托此人带信给碧霄宫主，恳请碧霄宫主派人将手书送到杜放手中。

但是现在看来，这封手书并未送达自己的部将。不知道是碧霄宫主不肯帮这个忙，还是送去的手书被。目人截获了。毕竟，碧霄宫主照顾易醉，卖的是易羽的情面，这个心狠手辣的女杀手，不一定愿意多管闲事。

易醉虽然焦急，却也束手无策。他行动不便，身边都是碧霄宫的人，只有请碧霄宫帮忙这一条路。

“辰哥哥，你怎么忘了，还有楚月啊！”楚月听到此节，愤愤地喊道，“你写了手书，托人带给碧霄宫主，竟然都不让我知道！你，你，你压根不信任我……”

“楚月。”易醉摆手制住她，他的眼神深沉而哀伤，只是注视着楚月，默默地摇头。

就在这一瞬间，楚月突然读懂了辰哥哥的眼神，心里涌起难言的感动。辰哥哥不愿告诉她，是怕她亲自去送信，是怕那次送奏章的悲剧重演。

“辰哥哥，既然。目军队离此不远了，伏波将军不日也会来到附近。”楚月弄清易醉的立场后，建言道，“届时设法让你的部将见到你本人，这样他们就不会帮着。目人了。”

易醉摇头，沉思着说：“不，楚月，我要暗中与杜放相见，不让。目人发现一点异动。然后临阵倒戈，让杜将军他们攻。目人于不备，一举摧毁。目军队。”

楚月一听，喜上眉梢，眼里溢满仰慕钦佩，拍手道：“辰哥哥这一招好厉害！这一来，你就成了解救国难的头号功臣，你的冤屈不洗自明了！”

易醉凄冷一笑：“你以为我救了国难，从此就可以安然立于朝堂？”

“辰哥哥……”楚月无言以对，脸上渐渐弥漫了悲悯。经他一语，她明白过来，辰哥哥越是功在社稷，身家性命越是难保。因为，已经形同废人的辰哥哥，竟然能够计退。目，那么，兰氏集团岂会放过辰哥哥？

楚月忽然觉得心灰意冷，茫茫无着。其实，北卫的存亡与辰哥哥，真的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等碧霄宫派来看望的人一到，向其提出避难的要求，从此隐居于江湖，优游卒岁，不是不可以的。江山由易氏统治，还是由疏勒人统治，又有何干？

念及此，楚月几乎有种冲.动，想劝辰哥哥不要再入军中，不要再为北卫卖命了。

如此过了两天，楚月心里一直在矛盾地挣扎。这天，碧霄宫派来看望他们的人到了。这次来的是断紫。

碧霄宫主有赤橙红绿青蓝紫七个侍女，都是她的心腹副手，帮她打理碧霄宫一应事务。七名侍女的名字都十分怪异，什么怨青，泣红，断紫等等。听上去感觉满腹哀怨和悲凄。而且都和碧霄宫主一样，成日里轻纱覆面，不露真容。

紫纱遮颜的紫衣女子给易醉和楚月带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那名可以医治易醉腿疾的神医，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