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啸云见儿子神情激动，知道这回是彻底说动了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作出一副深情之貌，摸了摸龙小云的头顶，叹道：“小云，你乖乖地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龙小云不虞有他，几步上前，跪在龙啸云脚边，抱住了他腿道：“爹爹，你别去！”

龙啸云道：“可是你师父……”

龙小云迟疑一阵，才含泪道：“我们……我们慢慢再想办法……爹爹，你想想娘，你不能再抛下我们母子两个了！”

龙啸云沉默了很久才长叹一声，伸手把龙小云拉起来，轻轻拍着他肩膀道：“爹爹现在才知道，原来我在你心目中，并不是毫无地位的。”

“爹！”龙小云叫了一声，像是否认，又像是悔恨。

龙啸云心里得意，面上却神色凝重，低声道：“小云，爹爹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见龙小云用力点头，便继续道，“如今爹爹也是进退两难，要是去找上官帮主分证，想必凶多吉少，撇下你们母子孤零零的，我也不安心，但就这样回去，你师父又该怎么办？我也对不住你小姨一番托付。所以我想，或者我前去金钱帮总舵，假作投诚，再用心打听你师父下落，或者可行……”

龙小云目光一亮，立刻扑上来道：“爹，我跟你一起去！”

龙啸云尚未和上官金虹说过这个想法，哪肯让龙小云同去，万一言语中出了纰漏，岂不要令人怀疑？

他自己也没有发觉，此刻竟已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当作对手在哄骗了。

然而他也不得不小心。要是龙小云没有跟来，他在扬州转上一圈，向上官金虹复命后便可回返京师，将李寻欢的书信交给黛玉，信口编上几句，必也没人能识破。但现在他行动都被儿子看着，真露出什么来，难免龙小云回去不会向林诗音和黛玉说知。

林诗音倒也罢了，那黛玉却是朝廷敕封的县主，除了皇帝，还有南安郡王府也给她撑腰，他龙啸云是万万不敢再惹第二次了。

对于龙啸云来说，如今的局面，当真可以用风声鹤唳来形容。只是他既然一把押中了上官金虹，借此傍上了锦衣卫，哪还有回头的道理！

次日一早，龙啸云终是安抚住了儿子，独自前往金钱帮总舵，名义上是“投诚”，实则向上官金虹复命。

龙啸云自管说得小心翼翼，上官金虹却只平淡地“嗯”了一声，道：“你随我明日启程回京。”

“回……回京？”龙啸云惊讶道，“帮主……为……是不放心属下……”

他想问“为什么”，但自他投到上官金虹门下的第一天，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不可问为什么”。想了想换了个问法，还是觉得不妥。而且押送李寻欢进京，是荆无命和他一起去的，那当然是荆无命为主导，他这么问，倒像在挑拨上官金虹与荆无命的关系了。

当上官金虹的属下，龙啸云时时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

上官金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淡淡道：“李寻欢与圣上的交情，相信你不会一点都不知道。我总要回京向圣上禀明的。”

龙啸云心里凛然生寒，忙道：“是，是。”

他原本只知道李寻欢与上官金虹作对，那么擒了李寻欢，献给上官金虹，正是最好的晋身之阶。

谁能想到金钱帮是皇帝特许、锦衣卫指挥使亲自建立的呢！

就算不晓得李寻欢和皇帝有私交，单凭他曾经进过翰林院，自己擒获李寻欢这件事，想必就离得罪皇帝不远了。

龙啸云一时间觉得无法自处。

上官金虹却适时地又加了一句话道：“李寻欢的为人，圣上早已深知，再任由他在江湖中待下去，圣上也容不得。你不必有什么顾虑。”

龙啸云的心里登时就畅快了许多。想到自己算是误打误撞，为皇帝立了个功，也就觉得上官金虹对自己的任用是理所应当的了。

上官金虹没有再说话。

龙啸云知道是自己告退的时候，就谦卑地躬身出了门，直到大门外才直起腰来。

他还要回去再编一番说辞，向龙小云解释。

龙小云虽然是他的儿子，又只是个小孩子，但因为背后还有林诗音和黛玉，龙啸云也不敢怠慢。

正因为满心都是这些念头，他根本没有发现临去之时，上官金虹冰冷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嘲讽。

他擒了李寻欢，是给金钱帮扫清了道路，为皇帝立了一功没有错，但无论上官金虹还是皇帝，都不可能公开承认这一点的。

就算李寻欢不是皇帝的救命恩人，只凭两人曾经以朋友相交的事，皇帝就不会容许任何人把“负义”的罪名加到自己头上。

何况，还有“忘恩”呢……

在上官金虹的眼中，龙啸云的下场是早已注定了的。

等到他再也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卖友求荣”“陷圣上于不义”之类的罪名，足以置他于死地。

为圣上背着黑锅而死，想必是这个蝇营狗苟之辈一生之中最大的辉煌了。

龙啸云并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已经被书写好了，只顾回去找龙小云，声称上官金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投诚。

章一百三四 谎言与漏洞

龙小云此时对父亲已经全心信任，不禁问道：“那我师父……”

龙啸云叹气道：“我看上官帮主……上官金虹那个意思，你师父确是落在他手中，可恨我们没有机会见面。如今之计，也只有假作投诚，博取上官金虹的信任，慢慢再设法相救。”

龙小云点头称是，忽又道：“那……小姨要是问起来……”

龙啸云道：“你小姨那里，切不可告诉她真相，她一个年轻女子，又能做得了什么？这事须得连你母亲一起瞒住，才算周全。”

龙小云情知没有别的法子，只得点头，默然不语。

次日龙啸云父子跟随上官金虹一同返京，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同行的还有一个他们认识的人。

阿飞。

龙啸云在看到阿飞的时候，心里就剧烈地跳起来。他生怕阿飞会揭穿自己，当着龙小云说出擒获李寻欢的就是他。虽然他还是可以用父亲的威严压住龙小云，但那也不是什么轻松的好办法。

幸而阿飞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龙啸云发现，待在上官金虹左右的人，比如荆无命，比如现在的阿飞，都会变得沉默寡言。

这或许就是上官金虹的力量，他可以把任何人培养成为他需要的那种样子。

那么金钱帮的目的，是不是把江湖中人都变成这样？变得不知提问，只知服从，便于朝廷的管理？

意识到这一点后，龙啸云便也安静了许多。

直到回了京城，龙啸云才暂时告退，带着龙小云回到家里。

他知道黛玉一定会和林诗音在一起，等待他的消息。

龙啸云一时间感到了愤懑和快意，这两种情绪在他胸中交织着，令他连喘气都粗了一些。

愤懑的是李寻欢竟然能同时得到这两个女人的关心，而其中一个还是他龙啸云费尽心力才娶到手的妻子。

至于自己当年在林诗音和李寻欢之间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又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段，龙啸云是不会去想的。

而令他快意的，就是如今已没有人救得了李寻欢。镇抚司诏狱，可以说是天下最为严密的地方，就算天机老人亲至，恐怕也冲不破重重封锁，遑论救人了。

能看到一直清高地昂着头，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林黛玉伤心绝望的样子，龙啸云便觉得十分满意。

她也不过是个没有靠山的光杆县主罢了，又没有皇家血缘，皇帝能管她的必然很有限。

到时候……等到李寻欢彻底完蛋了的时候，她也就没什么希望了。

那自己有没有可能……娶到这个骄傲的县主呢？……

尽管按规矩，县主是不能做小的，但以林诗音和她的关系，做个平妻，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龙啸云的遐想直到看见了林诗音和黛玉才停止下来。

然后他迅速地换上了一副故作轻松的笑容，并向龙小云使了个眼色。

龙小云也不得不对着母亲和小姨勉强地笑着。

了解龙小云性情的林诗音，顿时就露出警觉的神情，急急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没有找到他么？”

龙小云立刻道：“见……当然是见到了！爹爹和我师父说了好久的话。”

龙啸云也接着笑道：“可不是嘛！你看你们这样疑心，倒像我兄弟真出了什么事似的。”

林诗音怔了怔，道：“真的？那他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龙啸云道：“他说他还有要紧的事，来不及回来知会你们一声了。正好我和小云去找他，就让我们传这一趟话。”

说着，便从怀里取出那封早已准备好的书笺来，递了过去。

林诗音正要接，转头看了一眼黛玉，就推了她一把。

黛玉听着龙啸云说话，满心想问的，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直到这时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信笺来。打开看时，见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一切安好，勿念。瑛字

她对着字发怔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几乎不认得李寻欢的笔迹，见过他写的字，就只有不扫愁酒楼那块牌匾。眼前这信上字迹虽然秀劲潇洒，她想了想还是不敢确定，便递给了林诗音。

林诗音原本想着信中有什么自己看了不便的言语，见黛玉递过来，一扫之下才知道就这么寥寥几个字，登时气道：“倒是有什么事，连多写两句都不成？你也不好生劝劝他！”

龙啸云摊手道：“他那个脾气，你也知道，谁能劝得动？我倒是说了，妹妹在家等得焦急，叫他早回，他只说事情未完，等忙过去自然就回来了。”

林诗音还想说话，却被黛玉拉住了手，又听她道：“不知他现在和谁在一起呢？”

林诗音登时若有所悟，若说李寻欢有什么事是不能马上赶回来的，那多半是和江湖中人有关，或者是赶着去帮谁的忙亦未可知。果然龙啸云点头道：“我虽不知道有什么事，也没敢问，但看他和那位说书的孙老先生同行，说不定真是有要紧事要去办，就没再拦阻。”

那位孙老先生，林诗音还是听黛玉闲聊时说起，虽然打着个走江湖说书的旗号，但其见闻广博，又救过阿飞的命，应该是哪位隐世的高人。想到这里，倒有九成信了。

黛玉却一下子就想起了孙小红来。当初孙小红明白说过对李寻欢有爱慕之意，但见自己和李寻欢两情相悦，便说了要放手，离去得倒也潇洒。如今李寻欢和她爷爷碰上了，她有没有在身边呢？

但见龙啸云说话时虽然笑容满面，但总有一丝不自然的神色，而龙小云则一改往日活泼，半边身子躲在龙啸云背后，倒像是不敢与自己正视一般，心里暗暗起了疑惑。

只听龙啸云道：“那位孙老先生，我看也不是寻常人物，我兄弟既然和他在一起，你们尽管放心，妹妹也再等上一阵子。我先回衙门销假去了。”

说罢也不停留，转身就出了门。

黛玉见他急匆匆地就走，更觉得有异，但要说出哪里不对，却又说不清。想了想便招手叫过龙小云，和林诗音一起进屋。

龙小云心里一阵紧张，忙道：“娘，小姨，你们坐着说话，我得去练功了。”

说着正想溜走，忽听林诗音叫了一声“等等”，只得转回身来，挤出一个笑容。

林诗音打量着他道：“小云，你和你父亲一起去的，可见到你师父了？他是这么说的么？没再带什么别的话？”

龙小云听她问一句话，心里就砰的跳上一下，直到她问完，才苦着脸道：“娘，你要是不信，再去问爹爹就是了，别的话，我能说得出什么来？”

黛玉忙笑道：“姐姐不信小云的话，可不要把他冤枉死了！他何时骗过姐姐来？”

龙小云当时就要顺着话茬叫屈，一抬眼见林诗音的目光射过来，忙又低了头。

林诗音便叹道：“我也不是疑心他，只是他一个小孩子，还不是大人教了说什么，他就说什么！表哥……唉，表哥那个人，要是真有心瞒你，他会不叮嘱了这一大一小也都编好了话瞒你不成？”

黛玉听她所言，正合了心里疑惑，便低头思忖。过了一阵方道：“不过既然他还肯写个条子回来，想是要办的事也没什么危险的……”自己说着，也觉得没什么底气，渐渐地声音就小了下去。

林诗音却摇头道：“你还不知道他？他大祸临头了也能给你写个‘平安勿念’。他们男人都是一个德性，要不是看这字当真是他的笔迹，我都要疑心是我家这父子俩没找到人，故意编了来哄你的。”

黛玉“哦”了一声，听说这确是李寻欢的笔迹，倒稍稍安了心。想了想又笑道：“我看龙四爷也不会在这件事上骗我的。字迹不说了，难道他代笔的条子，会署这个名么？”

林诗音又看了一眼信笺，见上面写着“瑛字”，又看了一眼龙小云，才笑道：“这倒是。他们爷儿两个，谁也编不出这个名字来。”

黛玉也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安心再等一阵，总比人家去办正事，我们反慌慌张张地闹起来要好。”

两人商量得定，尽管心中还都有些忐忑，却强行压住了，各自去办事不提。

龙小云只听着她们两个人交谈，本来还担心着盘问，后来却渐渐生了疑惑，恨不得向她们当面问了出来。

那封信笺，他是没见到父亲什么时候写出来的，但也说不定，父亲既然决定要向他母亲和小姨隐瞒，早就悄悄地写好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信笺上的字迹，是李寻欢本人的字迹，而署名也是龙啸云根本就不知道的本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