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学要眇
作者:危余 | 分类:古言 | 字数:38.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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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远虑崇思
见她气色这些日子好些,明若离道,“嗓子还难受吗?”
时嵬说已经不痛,“今日的崇思课,你忘了带《东陆名谚文集》。”
说着,把书从书匣子中拿出给他。
明若离顿一步,确认自己没有记错,“今日的崇思课,我们和上舍生一同旁听,无需带书。”
“我……想起来了,那我还把你的书也带来了……”时嵬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拿着吧。”
时嵬和明若离随后来到远虑堂,第一批早就坐定的生员都是上舍生。
明若离自然地坐到了元幕身边,他回头一看,时嵬却已经坐在了赵青棋手边。
他狐疑地打量时嵬和元幕二人,发觉两人有些古怪,谁都不肯看谁,只是坐定僵着身子。赵青棋人精一样,早就知晓这是如何一回事。
山中悠扬的铜铃声响起,博士却仍然缺席。
元幕忍不住看时嵬侧脸,清晨煦暖的阳光从硕大的窗子映入,时嵬的脸庞在这金光中神圣不可侵犯,似是画上的仙子。
时嵬低头,忽的瞥向他,她还没有消气,所以今早也没有和他一起去官厨用早膳。
脚步声逐渐靠近,众人都屏了声。
老丞钟大人手里提着个黑瓷酒瓶,瓶子里还剩下半瓶酒,四下无人敢喧哗,静谧之中,只听得见酒水碰壁的水波声。
他攥着酒瓶子,慢慢地走着,身上还带着酒气。
钟大人不愧是丞相大人,第一回给四门学上舍生们授课就敢携酒而来,六学中严禁生员私藏酒水,他竟然大着胆子把美酒带到了课上。
四门学的弟子们急急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他这样放肆,但无论什么人,无论家中如何得势也不敢向上去告状,如今他是四门学的学长,年近古稀,还做了两朝丞相,哪怕是从朝堂上退去,恐怕这些世家子弟也不敢惹他。
至少大家都清楚,这位老者,绝不是他们可以妄言的对象。
钟大人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老夫如今已老眼昏花,看不清你们的脸了,也认不出谁是谁家的孩子。”
只这一句话众人就听明白了,在他这里,家世做不得数,权势做不得数,只要他想,就能翻脸不认人。
春已过半,山中各色的花渐渐开放,不时从窗外传来一阵馨香。
元幕忍不住抬起头望向时嵬,很快把赵青棋推到他的位置上,自己坐到了时嵬身边。
时嵬只顾着听博士说话,隐约可以望见他因为饮酒微红的脸颊。
面对着一众生员,钟博士似乎很快意,喝了一口,又接着一口。
天下人才虽多,可六学中的孩子们绝非常人家中的俗生可比,怕是世上再也找不出比六学更加聚集贤人的地方。
钟博士换下了朝服,往后的日子,他都觉得浑身轻松,像是回到了年轻时候打马半日游良渚。
他又饮了一口酒。
虽然看上去浑浑噩噩,但众人都知道,钟博士可在疾病之时被天子亲问、路遇之时,天子也会下道相见,他在朝堂上的地位,纵使身死也不会更改,陛下定会在他百年后亲自吊唁。
这就是四门学的新学长,乞骸骨辞别朝堂的两朝丞相,钟矜期钟大人。
没有人想得出他会告老来到四门学作博士授课。
远虑堂的门窗大开,屋子收拾得窗明几净,不染纤尘。
博士轻轻咳嗽了一声,“今日我们就辩一辩何为正义。”
赫然写下两个字。
课一开始,博士的神情就已变了,不再嬉笑。
他眼睛里已多了一种慑人的威力,面上带着孤傲的神情,方才的平和与昏沉一扫不见。
他是这样的咄咄逼人,那种令人又惧又敬的光芒,让众人都为之一振。
“既要说正义,那便要先说说奸邪。”他敲桌子道。
道,“大奸大恶者,误天下苍生,欺世盗名。小奸小恶者,阴险邪恶,两面三刀,造作言语,凡事不近人情,好幸灾乐祸、袖手旁观,不学无术者多,小人得志猖狂者多,此乃奸邪,对应的,何为正义?”
“西南角的那个眉头放纵的小子”,指着赵青棋道,“你以为如何?”
赵青棋慌手慌脚,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少废话。”
赵青棋脱口便说,“如果奸邪者是误天下苍生者,那正义者便是有照拂天下之心的人,亦是君子。”
钟博士又问,“故此,君子必然是正义的吗?”
无人回答,钟博士皱眉,“孩子们这样沉默可不好,这样吧,我手中一壶酒,从第一个人开始传,既然你们不好意思在我面前辩论,那我便转过头去,只是听,却眼中不见,如何。”
众人说是。
明若离看着钟博士转过去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师伯,那快剑如风的师伯,足以令江湖群雄胆寒的高手,他说,其实朝堂,和江湖没有区别,你去一趟六学,也算是去了一趟庙堂,那儿就是庙堂的阶梯,现在,他有几分明白了师伯,钟博士身上的的孤傲,和那些放下重剑退隐江湖的之人极其相似,有尊不骄,有识不炫,有利不趋,有论慢议。
第八十三章 远虑崇思
他慢慢打量四周,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现在这些身着六学服饰的人,手里拿着厚书,和以前他所认识的那些刀光剑影中的侠客也没有什么两样。
不过是战斗的地方换了。
酒瓶开始飞速在博士弟子们手中传递,无声却紧张,就在传到第十五个学子之时,博士忽然拍了一下手,于是酒瓶戛然而止不再传递。
时嵬看着酒瓶先是觉得很意外,表情有些发怔,然后脸上才终于反应过来,说道,“弟子以为,君子即是正义的。”
“哦?说说你的看法。”
“君子乐以趋徒义,而小人悦怿以奔利义,于小人而言,利在则义存,利亡则义丧,于君子而言,却并非如此。”
钟博士想要转过头,面上在笑,忍住了回头,“你说的不错,可此处的义仅是正义中义的一角,有失偏颇。”
却不再继续指正,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道:“继续。”
酒瓶停下,博士道,“是谁?”
一人道:“是弟子。”
“你来说说。”
“正义是惩恶扬善,助友驱敌。”
博士道,“你所说的友和你所说的敌,你能分清楚何为善恶吗?你的友人一定是善?你的敌人一定是恶?这是你所说的正义。”
那人慌张道:“弟子愚钝。”
博士忽然说话很慢,语声柔和些,说到这里,“我并非批评,只是在你们广开言路之时进行一些探讨,无畏对错。”
酒瓶又开始传递。
就在这时,它忽然停在时嵬和元幕手边,两人都要去拿,几乎撞到一起,很快被明若离接过去,继续传递。
桌子下,元幕紧紧握住了时嵬的手。
他的呼吸都似已停顿,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吐出口气来,勉强将自己心头的激动压下。
时嵬慢悠悠道:“师兄要何时才放开?”
“我……我方才想起别的事,一时忘了。”
一句话未说完,时嵬就从他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赵青棋静静地望着元幕,又看了几眼时嵬,叹了口气道,“该出手时犹豫,没了以后才悔,唉……”
突听明若离道:“元岭云还不知道,要是他也知道了,那这四门学众人也都尽知了,到时候你就……”
赵青棋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会的,不会的……”
明若离冷漠的脸色却还是一点也没有变。
手中握空的元幕呆呆的望着自己的手掌,他想起来时嵬笑起来是那么开朗,那么可爱,她的眸子藏着光亮,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星辰。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她不再是那个印象中的时嵬,也许就是在他想将新的蛐蛐笼子送给她时,看见她轻轻在季伏微耳边一啄。
她看季伏微慌手慌脚那时,脸上带着大功告成的窃笑,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才发现,原来时嵬已经不再是那个有些痴傻,只顾着在他和赵青棋身后一步一趋的孩子。
若一定要说她变化之处,那就是她已变得比以前更成熟了,眼中更有光彩,也更有吸引人的魅力。
以前他不知,原来男孩子也可以有这样的魅力,眉眼中都是温柔可爱。
季伏微晚间回到四门学之时,她就站在门口,没看见他来时,一动不动等在那里,等他来了,仔细地瞧着季伏微,半是抱怨道:“斋长今日回来得晚了。”
她那样的笑意,无论哪个男子听到这句话,都一定会心花怒放,想要牵起她的手放在唇边。
元幕亲眼见到季伏微对她笑了,缓缓道:“国子学有些事耽误了时间。”
这个时候时嵬就眨眨眼睛,笑道:“依我看,是路上遇见什么妙人了才是。”
季伏微目光闪动,“是啊,路上遇见了一个顶漂亮的姑娘。”
时嵬垂下了头,松开他的袖子幽幽道:“骗人。”
季伏微反问道:“知道我是骗人,那你还胡思乱想。”
他眼睛转也不转地看着时嵬,眼里是化不开的柔情和宠溺。
元幕只是走远了,不再看他们两个,嫉妒和不甘占据了他整个心头。
他没再觉得恶心,却心里难受得滴血,他以为,那时候时嵬在他面前玩弄蛐蛐笼子露出的笑,是给他一个人的,没想到,她给季伏微的更多,元幕只是不甘,他从没有在她眼中看见那样的信任和焦急。
他想嘲笑季伏微,司空大人的独子,竟然和一个男子有了私情,可是他做不到,伤害季伏微就是伤害了她,元幕看不得她皱眉头。
酒瓶不知何时到了元幕手中。
他面上却连一点惊慌的表情都没有,接着道:“正义是强者之利。”
这句话落地,钟博士缓缓转过身,衣角和地板的摩挲发出沙沙声。
“为何有此看法?”
元幕立刻道:“帝王登位,天下百姓皆尊之,例如始皇宇文仲弘,即位三年便使朝臣制定律法,许多法令都和南魏旧主背道而驰,到了先皇雨师乘歌,大多沿袭,也有部分废除,如今陛下也有废法立新之意,可见无论是何时何朝,皇族都为了其自身的利益而制定新法。随后他们就会对天下人宣称他们所制定的那些完全公平正义,当然弟子以为是代表了皇家利益的律法,对于被治理的百姓他们也说是公平正义。帝王和皇族把每一个背离律法的人作为大逆不道和十恶不赦的罪人加以惩罚。故此弟子之意就是:在每一个国家中,位居高位的利益就是公平、正义。显然他们是天下的主人,所以吾等必然得出的结论就是在任何地方,强者的利益就是正义。”
时嵬心里打了个结,眉头也打了个结。
博士已经靠近他们身旁,“若不是这里是六学,你这番话足矣灭九族。”
元幕点了点头。
很快博士就柔声道:“不过,你们大可畅所欲言,这里不是朝中,你们也不是朝臣,不看向你们背后的家族,你们也是天下百姓中的一员,自然要站在百姓之地设身处地思虑。”
他瞟了明若离一眼,道:“你还没有开口罢,你接着说。”
明若离的身子虽然永远挺得笔直,但他永远不会让人觉得他是紧张,反而他这样的身姿会使人觉得他本就是这样放松。
别人端坐是正姿,于他,却是种休息。
明若离沉默片刻,缓慢开口道:“如果强者之利便是正义,以此类推,那么帝王即是正义,皇族即是正义,位高权重者即是正义,正义会有错误吗?”
时嵬叹了口气,道:“正义不会有错误,可是帝王会有,皇族也会有,位高权重者……”
有人似乎没有听全她的话,接着道:“制定律法时,有些律法是合适的,有些却是不正确,那么违背这种正确和不正确的,是正义还是奸邪,尚且不好下结论,可能会产生一种于帝王有利的便是正义,于帝王不利的便是不义。”
又有人道:“其实无论这种律法是什么,只要上位和下位的人都遵守,也算的上是接近正义。”
时嵬思索后道,“依照这个想法,遵守对强者有利的法令是正义的,遵守对强者不利的法令也是正义的。”
有人笑道:“当天子命令百姓去做一些不当之事,百姓不加思考便去服从,这样遵守法令便是正义?”
“总结来说,在岭云说的基础之上,遵从陛下的律法便是百姓的正义。”
时嵬神情忽然激动了起来,大声道:“强者的利益是强者自认为对于自己有利的方面,而弱者无论如何都要遵守,这种正义,未免不公。”
博士沉默了半晌,道:“你以为公平的正义,是什么?”
时嵬道:“公平不是趋利,至少是这样。”
博士道:“既然如此,你有自己的见解,为何还争辩。”
明若离替她说,“也许是大家口中所说的正义,不是她所认为的正义,可她觉得,这种正义才是真实存在,而她心中设想的正义,实际上根本不存在。”
时嵬点头道:“嗯。”
窗外又传来的铜铃声,博士站起道:“山花烂漫,汝等可去赏花作诗,别空负这好春光一场。”
“今年的花开得早了。”博士抬起头,喃喃道:“开得早的花朵,落得也早些,未免伤感……”
快到四门学之时,季伏微把刁致给他的药都塞给了竹荆,刁致说了这药是托了专门看烧伤的大夫所配,许多嗓子被灼伤的人喝了几服都能复原,只是不要拖延,旧伤难治。
竹荆以为是他多疑,不信刁致,接了药说,“公子,小人去把药让人查查,就知这药管用不管。”
季伏微说不必。
他连母亲给的药都偷偷倒了,更别说刁致给的药。
他想的是,嗓子最好不要痊愈。
也自有他的打算和思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