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水会淡化气味，扰乱本就确定好的判断。

“老大，黎月明真的在山上吗。”贺且赢咋舌，“我们这一路过来也只见到了几个贺家的人，外加穆家那小丫头。”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黎月明还活着吗。

她没怎么见过黎月明，但是听过同僚说，那似乎是个被棠晚晴偏爱，却在修真一道上没什么天赋的孩子。

他除了一张脸生的几乎与云家上任少主云思南一模一样外，没有任何一点像是云思南的孩子。

叫人怀疑，他到底是不是那个人的转世。

谢白无需走福生洞天愿意出现的门，他可以自己打开一道门送他们回去，贺且赢这一路上丢了不少人回去。

也见到了尚未被完全吞噬的残肢。

齐暮涯死了。

贺且赢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她在齐暮涯做“影”的时候就认识他了，在齐暮涯收下那个祭祀中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做“影”的时候她就知道齐暮涯会死。

出于青梅竹马的情分，贺且赢烧了他仅剩的残尸，带走了他身上的一样配饰。

“活着。”谢白说。

黎月明手上有他留下的红绳，红绳里存储了他近半的灵力，还有棠晚晴留下的护他心脉的灵力，这种程度的保护，除非仙人亲自降临杀他，否则他是不会死的。

贺且赢没再说什么，她的任务就是跟着谢白，谢白要找人，她也跟着找人。

他们没再走多久，就在一棵树下看到了黎月明，他伤的也很重，谢白在看见他的一瞬间就判断出了他的伤势，一剑穿心，手筋被挑断，手骨被捏的粉碎，肋骨断了四根，但是脸还是好好的，一点也没有伤到。

谢白借落下的树叶为引，替他修复身上的伤。

能突破棠晚晴亲手制作的“囊月萤”，又恨极了这张脸的，他只能想到薛则一个人。

那个喜怒随心的暴君。

谢白将手放在黎月明脖子上。

妖寿数漫长，百年千年，却是无魂之物，死了便是死了。

凡人有魂，虽寿数有限，但魂魄与天地同寿，不死不灭，可转世投胎。

但是转世投胎，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棠晚晴试过很多种办法，有一世她甚至专门给裴月盈的转世制造了一场幻觉，让他从有意识起就在幻觉中经历裴月盈的一生。

可他仍然不是裴月盈，他只是和裴月盈拥有同一个魂魄。

现在的黎月明，也不是裴月盈。

有苏氏的狐妖和棠晚晴打了一个赌，棠晚晴赌输了，于是棠晚晴将裴月盈的魂魄放在狐妖给她的躯体中，制造出了和裴月盈除了一张脸外半点牵扯都没有的黎月明。

如果黎月明活到寿终正寝，那么从此以后那个魂魄的杂质就会更多，裴月盈回来的机会就更为渺茫。

“贺云槐进来了？”谢白移开手，在黎月明身边留下一个特殊的符号，确保贺云槐能够在时限内找到黎月明，“那这里就不需要我们了，阿赢，我们走吧。”

“走吧。”贺且赢把玩着一块红翡翠貔貅，“那把剑我们不用收回来吗？”

她说的是之前给宋知则的那把剑。

谢白道：“不用，那只是小七弄的仿品。”

贺且赢脚步轻快地向前走：“说起来小七现在还是不愿意出门吗？老大，你今天领子怎么这么高？不会吧老大，你白给啊你！”

谢白假装没听到她的后半句话：“不出门也好，以免被长老们发现身体好了。”

“那确实，咱们家的长老们都是一等一的大人渣咯。”贺且赢眼带笑意地说，“我爹到底是真的反叛还是假的反叛才不重要，只要少主死了，他们就能再续一段命，对他们来说，没有比苟活着更重要的事情了。”

谢白动手掐诀，带她离开福生洞天。

—

云家议事厅。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不该给我们一个解释吗！”华老爷子吹胡子瞪眼地拍桌子，“我孙子没了！我们华家这次损失惨重你棠晚晴逃不了责任。”

“华家主慎言。”司窕出声，“福生洞天内混入了魔族的奸细，我家家主又身受重伤方才转醒，又有那东西，伤亡都在意料之中。”

穆家主幽幽地补刀：“要不是某人一心抢夺仙人遗骨助自己突破境界，事先叫其他人不许过去，暮涯又怎么会……”

华家主气的胡子都要飞起来了：“穆婴华你——”

“我？我很好啊。”穆婴华笑着向末席坐着的贺钧，“多亏贺长老救了我家阿鲤，感激不尽，就是可惜家主身受重伤，连会都开不了。”

贺钧颔首：“齐兄的事我们也很抱歉，若是我能早发觉魔族奸细混入其中……”

“好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来纠谁的错又有什么用，暮涯能回来吗？”棠晚晴稍显疲惫地垂了垂眼皮，“此处进入福生洞天的是薛则，莫说这帮小辈，他存了杀心，就换你们进去也是必死无疑，能有活着回来的已经很好了。”

华家主又道：“散会散会，我带我家人回家了，一下子死了这么多，又要闹起来了。”

第117章 福生洞天（十七）

棠晚晴道：“不行。”

“十七是我华家人，你凭什么说不行？”华家主不服，“棠晚晴，你别仗着辈分倚老卖老，你当你还是几百年前那个棠晚晴吗？”

棠晚晴又轻声道了一遍：“不行。”

华家主还想反驳，整个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跪在了地上，即便他调动全身灵力去抗衡都无法直起背。

“华狄，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我什么时候跟你们是平等的？”棠晚晴声音淡淡，但其中透出来的轻蔑气却令人胆战，“你们是被宋冉强行种下贪髓，不得不修真，否则就会死相凄惨，一千年过去，当年的屈辱都变成了荣耀，也是够可笑的。”

她这话说的张扬，但是无人敢反驳。

华狄是弑杀了前代家主上位的，实力又已经触摸到了瓶颈，包括贺钧在内的众人任由他在集会上放肆也是存了试探棠晚晴实力的心思。

毕竟从百年前就传说棠晚晴要灵力耗尽了，她又受了重伤。

可现在看来，就算棠晚晴需要用大量的灵力维持自己的傀僵术，即便她身受重伤，要压死他们也还是很容易。

华家家主华狄颇有些咬牙切齿地意味在里面：“你这是要我死。”

“那你就死。”棠晚晴丝毫不在意，“需要我帮你吗？”

十七她是不可能给他送回去的。

这一趟福生洞天的凶险齐暮涯早就知道，因此特意来拜会她，托他在他死后照拂十七一二。

若他取回仙人遗骨，华狄有了续命的东西，自然就不会打十七的主意。

若是他死在福生洞天里，华狄被逼急了，十七就没法活命。

“您也知道，华家所谓的祭祀，就是家主需要突破新境界了。”面容端正的青年坐在她对面，“十七说，祭祀山洞里有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叫……”

所以他愿意拿自己日后所有转世的寿数换棠晚晴照拂十七一二，棠晚晴使用傀僵术，用寿数比灵力划算，这笔交易她稳赚不亏。

华狄当她不知道，他是用什么修行的吗？她只是懒得去管。

毕竟自玄阳覆灭之后，她活着的意义就是找回同门们，其他人修正修邪都与她无关，她也一点不在乎别人的命。

华狄可以和密党勾结，也可以和魔族勾结，但是跟薛则勾结，就是得死。

“棠晚晴！”华狄怒吼。

“对了，听说那个女孩是宋闻的女儿。”穆家主忽然道，“该说不愧是那位仙人的女儿吗？明知道危险还要冲进去救人，这份勇气真是可嘉，那孩子受伤了吧，严重么？”

程家长老道：“好似那孩子还是自清散人的弟子。”

虽然明眼人都知道伪梼杌突然就没有了肯定有鬼，但是既然对方没有主动挑明自己的身份，他们也不会不解风情煞风景的。

修真界大能大多脾气古怪，像自清散人拒绝了多次特殊部门的邀请，一心在山上过清净的苦日子；再例如夕云十二阁的前任阁主宋闻，性格跳脱，行事不定，喜爱男色……

程家为了拉拢她还刻意送了一个小辈过去，那个小辈也确实不负众望，得到了宋闻的欢心，他二人生下的孩子亦是天纵奇才。

宋闻对于这个儿子没什么感情，一开始扔在程家任由他们培养，只是灵石法宝不要钱似的送过去罢了。后来那个小辈死了，程家去取回他身上的贪髓，宋闻才想起来什么的，把那孩子接了回去，据说是跟异父姐姐一同生活。

有那么一个“珠玉在前”的亲妈，这位宋姑娘想隐藏自己的实力做个低调的人再正常不过了。

“贺家的那个不是很喜欢那个疯丫头吗。”华狄冷哼一声，“程曦来似乎跟那个交往过密，你们程家也不处理一下？”

前段时间贺家发生的事情他们谁不知道，这就是贺钧在借机清除不服他的人。

贺钧，贺云槐，一个注定要早死的人偏偏活了这么久。

“啊呀，我突然想起来齐贤侄在与我聊天的时候提到过一处灵力充裕的洞天福地。”穆家主笑意盈盈，“好像离你华家祭祀的地点不远啊，有空倒是可以过去看看……”

华狄一下子气焰低了下来：“哈哈，暮涯说的是前几年了吧，现在哪儿还有什么灵力充裕的地方，现在这世道，难啊。”

要是让这姓穆的娘们发现祭祀的秘密，非闹出大乱子。

“薛则是炀帝，灵炀二帝母子暴政才导致天下大乱的事情诸位心里都有数，我就不说了。现在他出现在福生洞天，不光十七不能走，从福生洞天出来的所有人，都不能走。”棠晚晴眸底闪过一丝狠意，开口阻止了这进一步混乱的局势，“囊月萤是我师尊的法术，我从未教过其他人囊月萤的变种用法，等十七醒了我还要好好问问他那是谁的手笔，几位没事的话就散了吧。”

穆家主打着哈哈：“阿晴你好好休息，我家阿鲤平平安安的，我能有什么事情，走了啊。”

贺钧也退了：“棠前辈，晚辈先去探望十七。”

程家派来的长老更是凑数的，见两家家主都走，他也不打算留，林家隐隐有退出隐世六家的打算，入华洲官方部门后便不会再受贪髓的影响，因此林家自林太奶奶那辈起便带林家族人往体制内走，这次集会更是没派代表过来参加。

而特殊部门这次带回来一个千年前的魔修，光是安排这位劣迹斑斑地黑户的劳改事宜就是个问题，更没空来开什么甩锅大会。

大家都走了，华狄也不好留下。

他真怕待会儿就剩他和棠晚晴两个人的时候，棠晚晴真的捏死他，这个疯女人会干出什么事情他真的不敢赌。

棠晚晴纯疯婆子。

送走一堆人以后，棠晚晴挥挥手示意云家的其他人都退下去。

救了十七的人是谁她心里有数。

宋冉。

或者说，宋知则。

会那么用囊月萤的只有她一个人。

“东西找到了吗？”棠晚晴捏捏鼻梁，“没想到你进去了还是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情。”

谢白从屏风后走出来：“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什么都算到。”

贺钧只让他用十六衍的仿制品来试探宋知则是否真的是夕云神女，又没让他去救人。

他又不知道华家一下子派了那么多人去送死，该说这些没经历过不言祸的孩子就是天真。

但是没有任何人告诉过他们福生洞天里有那种东西，就连齐暮涯也只觉得那是会让他一个人送命的危险。

“薛则回来了啊。”棠晚晴手握住檀木椅子背，“他还敢回来。”

“他有什么不敢的，他可是炀帝，除了宋冉他谁也不怕。”谢白道，“除了宋冉外也没人敢揍他。”

“但是，现在的薛则可不是十几岁被揍了只会跟阿娘告状的小屁孩了，他现在可是大魔。”谢白头痛道，“现在她又不能把所有反对她的人都杀了。”

人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