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雷雨的夜晚，坤成宫孤枕难眠。我只得起身，在听雨阁长坐。

“娘娘！”仿佛只是片刻，芷若便跟了过来，她焦急地道，“娘娘，您怎么不披件衣裳，这身子还没好利落……”

我连头都没有回，只摆摆手要她离开。

“娘娘，”芷若见状，只得低声回禀道，“方才贾嬷嬷打发人来说，二皇子又不好了。”

“是么？”我淡淡应了一声，仍旧没有起身的意思。

“娘娘，”芷若沉吟了片刻，有些心酸地道，“娘娘，说一千道一万，娘娘还是心里放不下皇上。今日奴婢偕越，说句不该说的话：娘娘，您虽贵为至尊，可您的荣宠，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情，和谁怄气都罢了，却唯独不能和皇上顶着啊。”

我兀自把玩着落雨打在廊子上的一片落叶，良久，方缓缓地开了口道：“这话，是谁教你说的？”

风雨急急地打在听雨阁边的池塘里，激起不断的涟漪，仿佛人杂乱不堪的心境。即便是不回头，我也能察觉到芷若的迷惑与不解。只是须臾间。她便垂了头，低声道：“是孝慈皇后的宁嬷嬷嘱咐奴婢的。”

我苦笑着叹道：“姑姑啊……”末了，我轻叹一声，幽幽地道：“你以为，本宫不知道这些么？可是，解铃方须系铃人。皇上心里的这个结，不是本宫系的，是他自己系的。这么多年了，系得是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有时，本宫就想，若是想孝慈皇后那样，早早儿地离开了，心里，就清静了……”

“娘娘，”芷若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哀求道，“是奴婢多嘴，不该和娘娘说这些，可是娘娘绝不能生这样的念头啊！奴婢不怕您生气，可您细想想，您若是去了，自是清静，可大皇子和二皇子怎么办？祖辉少爷和祖寿少爷又要如何自处？谁能像娘娘这样照拂他们呢？娘娘啊……”

我苦笑着掩住她的嘴，凄凄地道：“不要说了，本宫知道，都知道……走罢，扶本宫会屋子歇一歇。”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回到寝宫，趁芷若铺床叠被的当儿，我临窗而立，随手写下了这首诗。

“娘娘，”芷若见我坐在桌边发呆，便又小心提醒道，“娘娘，天晚了，歇了吧。”

“芷若，你知道从前，皇上最喜欢哪首诗么？”我直直地望着纸上，自言自语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我不禁自嘲地冷笑了一声，一把扯下头上的白玉簪，恨恨地道，“纵使倾国倾城，也是枉然！”

芷若刚开口要说什么，只听得店外一阵乱响，贾嬷嬷一脸泪水地冲了进来，尖声回报道：“娘娘，二皇子，二皇子他，他发急热了！”

一道闪电划过我的窗口，贾嬷嬷本就苍白的脸看上去仿佛如厉鬼一般。我霍地站起身，有些发抖地道：“去敛心馆。”

“母后，母后……”承泰口中呢喃着，脸庞却是滚烫。

“母后在这，就在这儿。”我焦急地用帕子擦拭着他的脸庞，一面转脸怒斥道，“太医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娘娘，”甄太医跪奏道，“二皇子是外感时邪、内蕴痰热积滞、暴受惊恐……”

“是惊风！”我立时明白了，不禁喊出声来，“说，是不是，啊？”

“臣万死！”甄太医叩头道，“娘娘宽心，二皇子的惊风不甚严重，臣等已经进了耳针，汤药也遣人去熬了，请娘娘宽心。”

我略放下了心，可瞧着泰儿通红的双颊，心里仍是忍不住地作酸。是啊，芷若说得没错，我名分尚在，孩子尚有生命之虞，若是我不在了，谁能庇佑得了他们呢？我正想着，外面的下人说汤药已经好了，我忙命人端进来。

施针，服药，驱寒，直到将近三更，泰儿才睡得有些安稳了。于是，芷若在一傍劝道：“娘娘，时候也不早了，二皇子这里已经安稳了，不如，您先回去歇下吧。”

我摇摇头，方欲开口，只见泰儿微微张开了双眼，轻声道：“母后，母后别走，别走……”

我不禁微微一笑，动情地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安慰道：“母后不走，母后就守着泰儿，啊。”是啊，我去哪里呢？回去守着那个冷冷清清的宫殿，还是看着那个空落落的床板发呆？

“芷若，”我回头吩咐道，“去本宫那里把调好的花露拿过来，本宫今晚不回去了。”

泰儿听到我的承诺，心满意足地握住我的手，喃喃道：“母后真好。”

我看着他与元昶相似的眉眼，心下不禁又翻起了一阵酸楚。我们十多年的恩爱啊，现如今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翌日清晨，我却发现自己仍旧躺在坤成宫的寝宫里，方要开口唤人，却发现瑞儿端着药碗跪在床侧。

“瑞儿？”我蹙眉道，“你怎么在这里？承泰呢？”

“母后放心，二弟弟已经无事了。儿臣今儿早上来请安，见母后在敛心馆累得都要歪倒了，这才让人把母后扶了回来。太医说母后也见了凉，便开了方子。方才药煎好了，芷若姐姐说母后这回子也要醒了，儿臣就索性守在了这儿。”

“是么？”我有些尴尬地笑道，昨儿累得那样，我竟什么都不记得了。见瑞儿还跪在那里，我便挣扎着要起来。

“母后且躺下，让儿臣伺候母后吃药。”瑞儿见状，忙膝行上前，将药碗交给身边的下人，将我的上半身扶起，微微靠起在床上。

“不妨事的，”我笑道，“让下人来吧。”

“母后就让儿臣尽尽孝心，又有何妨？”瑞儿固执地端着药碗，要喂我吃药。我推托不过，只好顺了他的意思。

“好了，母后也用了药，你这总该放心了吧，早些去书房吧，去得迟了，仔细你父皇生气。”待他将药喂我吃下，我连忙开口要他回去。毕竟他才十多岁的孩子，如何能照顾得了我呢？

然而瑞儿却纹丝不动，只是垂下眼睛道：“儿臣告了假，今天不过去了。”

“什么？”我一惊，从小不管元昶如何地苛求他，我是从来没有说过半个不字的，“这不成，母后的身子已经无事了。你书房的的事情要紧，这就去书房，快！”

瑞儿仍是一动不动地跪在下面，一声不吭。我见状，便让芷若先带着下人出去。

“瑞儿，”待下人们出去了，我方叹道，“母后原就和你说过，课业不可一日而废，你怎么……”

“难道母后就不想让父皇知道您病了么？”突然，那小小的脑袋下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你说什么？”我愣在原地。

“母后，”瑞儿抬起头，那酷似元昶的小脸霎时变得有些让我不敢相信了，“您不用瞒着儿子，父皇有了新欢，已经两天没来了，母后难道就不为自己想想？”

我吃惊地看着瑞儿，定了定神，方开口道：“那么你觉得，母后应该怎样？一哭二闹三生病？你啊……”我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不懂，你父皇的心如果不在这里了，母后就是死了，他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我看到瑞儿有些迷惑的眼神，不禁笑着摇了摇头，道：“孩子，母后的事情，母后自己知道怎么办，就算是为了你们兄弟俩，母后也不会放弃。不过……”我踌躇了一下，道，“这些事情，你又是怎么想到的？”

“这……”瑞儿也被我问住了，他脸上露出一副孩子样的神情，想了片刻，方才钝钝地答道，“儿臣也说不上来。”

我点点头，笑道：“瑞儿你很聪明，不过，母后也有一句话嘱咐你——这世上有比你还聪明的人，你在这样的人身边说话做事，不要太过张扬。聪明，不能放在外头，记住了？”

瑞儿仿佛心领神会，立刻叩头道：“儿臣谨记母后教诲。母后保重，儿臣这就回书房。”

“等等，”我突然想到些事情，有些疑惑地开了口道，“这两日，你可见到两个舅舅了？”

“见着了，”瑞儿答道，“父皇这阵子总把他们带在身边，仿佛有什么事情要办，不过这个，儿臣也不大清楚。”

我想到那日里的事情，又觉得元昶这么做又有些说不通，左思右想仍是不得要领。正想着，只见瑞儿靠近我，轻声道，“儿子有句话，想告诉母后。”

“什么话？”我笑问。

瑞儿吸了一口气，一板一眼地道：“儿臣要告诉母后，即便天下人都负了母后，儿子这辈子也要守着母后，帮着母后，决不负您生养之恩。”

我听着他掷地有声的许诺，眼睛竟然渐渐地湿润了起来，我伸过手去拉住了他的小手，如小姑娘一般轻轻地道：“瑞儿，母后也会用一辈子保护你，沧海桑田也罢，这是母后给你的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