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梦年华
作者:胡腾 | 分类:历史 | 字数:11.3万
本书由笔趣阁签约发行,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第61章、崩溃
涪陵码头下船,脚踩河滩,夜色已罩下来。明早还要换船,孤零零溯乌江。
我站下了。身边,滚滚长江日夜不息,弃我东去。江边泊船的灯光,映着它近旁的水面;借助光亮,能清楚看见这浩大激流的一角。它觉悟般兴奋地晃动着,狂热地闪烁,深情地歌唱,汇成了势不可挡的汹涌大江。
灯光外莫测高深的夜空,则格外寂静,一片自信的肃穆。猝不及防的几声响彻寰宇的汽笛,能把人吓落魂。广阔黑暗的江面与夜空间,几条亮得怕人的光柱,斩天劈地的无声挥舞,似巨巫作法。
脚下遍是卵石,被往日的洪流撂了这儿。
这次回渝,我还从小张那儿,打听到谢丽云的下落,了却了一份长久的牵挂:
顶替父亲,她在一国营大型企业工作,又很快进了“宣传队”;瘸子准丈夫,在一小服装厂上班。大热天冰棒都舍不得吃的人,竟奇迹般置下了全套时兴家具,以及代表高生活质量的“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和收音机),苦尽甘来,他喜洋洋的布置新房。可现实,不都按着预定去。准新郎,无意间发现了她近来神魂颠倒的原因——她跟那家境优裕的“李玉和”,哪单是舞台上的父女?
瘸子跟她谈呀,忆呀,拿出保存的封封情书、包裹底单和两次卖血收据,说得揩泪。
“我未必这就卖给你了?好俗呀。”着件半透带绉的花绸连衣裙,她似只翩翩的彩蝶。她对瘸子好凶,语如砍瓜切菜,坚决分手。
在个最普通的有雾的早晨,随着声砸地闷响,大街边楼下,人们围住具脑浆迸流的尸体。就那瘸子青年,跳了楼。手里,还紧攥着只摔得只剩下丑陋铁皮的搪瓷杯。五楼的新房床上,躺着这依然漂亮的女子,不知掐死的还是下毒。
潜意识里,我却始终难信:回城短短一年多,让我仍心心念念的人,真就这样没了,怎会是这样。
……
江声浩荡,我与江边的卵石滩,全沉没在一片黑暗中。
这,不就三年前兑现赎金的露天百货场?当年的同行人,都今在何方?我站了好久好久,凝望着江岸千百扇暖窗,觉着无边黑夜,就沉沉地压在头肩。
一黑影贴了上来,在我耳边说着什么。我怵然站开,月黑风凉的河滩,要干啥?
瘦削的抱孩子妇女,警惕旁顾后又贴拢来。指指她背上盖得严严的背篓,把个冰冷的东西塞我手里,情同贩毒交易:“红橘要不,两毛钱斤?”她怀抱的婴儿哭了。我注意到,河滩上下船人都已走完。
爬上长长的石阶,找到家饭馆。
到底是繁华的码头城市,还能见到不凭票的酒卖。没去买饭,我消沉地默坐饭桌前。难过政审的劣货,却慌着赶回,与工农兵后代竞争入学权。我不识时务的父母啊,迂腐得可爱。
心底有个声音在提醒:买点东西吃了,赶紧去买票吧;刚才下船那多人,没准不少跟我一样中转再行的呢。乌江里船每天仅一班,没买上就得多待一天,光住旅店就花费不起,要不先去买票?
眼前个蓬头垢面的小要饭,默契地帮着饭馆逐桌收拾碗盘,也落得偶有残汤剩饭进嘴,他最多十岁。我揣估,一天搜碟寻碗,他混个肚饱没问题。虽不在编,也算生活有着落。
——人原来可以这样活?
如梦初醒,木木地呆愣着,崩塌般,脑子里轰响着一片回声。三年来,孤零零在远离故乡几千里的山沟里,我吃苦,勤奋,自律,只盼着……盘点下来,比眼前这小要饭,就多了点虚幻的所谓“尊严”;说白了,一张脸皮。
我面前,23年人生那些由信仰支撑的大厦,已荡然无存。
那么,眼下的行程究竟还有何意义?
买瓶酒出了饭馆,我仰头灌下。行人稀少,细雨潇潇,几时已把街面抹成泪脸。敞怀瘫软在昏黄的路灯杆下,一手往挎包里掏着。心里清楚,自己就个土里刨食的农民了,咋还慌忙火急去扮那赶考的“文青”范儿。看都不看,新钢笔、几本旧课本、稿纸,被我一股脑扔街上。觉着从未有过的轻松,大粒大粒的泪……
也懒得去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