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记忆:一本《共产党宣言》的中国传奇
作者:铁流徐锦庚 | 分类:历史 | 字数:2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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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是《共产党宣言》让我走到今天 3
1952年,延伯真和刘雨辉双双转业到一机部销售局工作。延伯真在销售局沈阳办事处任科长,刘雨辉则为一般工作人员。
延伯真在科长岗位上干了整整十年。到老,他的性格一直未变,这也许是他未能走上更高台阶的一个重要因素吧。
1962年,他退休赋闲。
了解延伯真经历的一些同志纷纷为他叫屈。有的说他二十年代初就是省委主要领导了,一生可谓劳苦功高,最后退休时竟只是一个小小的科长,很不公平。
延伯真说:比起牺牲了的同志,我已经很知足了。
延伯真一生只向组织提过两次要求,一是请求组织恢复自己中**员的身份,二是请求组织批准贺伯珍为革命烈士,让烈士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建国后,地方党史办都在搜集、整理革命历史资料和人物传记,在广饶党史资料里,有很多人的回忆录,对早期革命人物也有详细记载。而有关延伯真的资料,只有他在1948年7月向组织申请恢复党员身份时写的一份简单的情况说明;刘雨辉的资料,更是寥寥无几。
采访中我们得知,延伯真和刘雨辉都没有写过回忆录。广饶县党史办曾经多次给延伯真去函,希望他能写点什么,可延伯真一直都未动笔。
他曾经说:能够活下来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多写写那些革命烈士吧。
这就是延伯真。
1968年,七十一岁的延伯真在沈阳病逝。他的妻子刘雨辉八十五岁时去世。
他们走得都很安然。
延集村第二个传奇人物应该是延安吉。从延安吉与朝鲜最高统帅金日成的合影照中,就可以看出他经历非凡。
延安吉1902年出生,比延伯真小五岁。因家境贫穷,九岁时才进乡私塾,平日里边读书边给地主放牛,所以他倍加珍惜有限的学习时光。
后来,他以优异成绩考进了青州第十中学。不久,他见家中拮据,为了早日养家,中途退学进了济南北园护士学校。学习了几个月后,父亲撒手人寰,延安吉不得不辍学回家务农。
同延伯真一样,延安吉思想也非常活跃,对社会种种黑暗和不公愤愤不平。
延安吉入党后,很快发展了延集村的延春熙、延俊章、延安庆等人入党。根据党的章程,延安吉成立了延集村党支部,他出任书记。
这就是我们多次说到的山东省第一个农村党支部。
1925年春天,延安吉被党组织派到青岛开展革命活动,公开身份是青岛四方小学教员。当时,青岛只有一个党支部,延安吉就是成员之一,另外还有赵玉章、王元盛、李春荣等人。
到青岛不久,延安吉就参与了暗杀叛徒郭福祥的行动。郭福祥是火车司机,叛变后出卖了共产党员李慰农。
李慰农是中共早期党员,1922年曾与赵世炎、王若飞、李维汉、周恩来、陈延年等十八人赴法国勤工俭学。周恩来当时担任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旅欧总支部书记,李慰农则是总支部成员。1923年冬天,李慰农离开法国,到苏联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1925初,归国后的李慰农在青岛成立了第一个支部,任支部书记,不久又担任了青岛市委书记。被捕后,很快就被敌人枪杀。
后来延安吉回忆除掉郭福祥的过程:青岛党支部的李春荣有个当土匪的舅舅,一次在从青岛四方到沧口的路上,打死了纺织厂的一个日本经理,抢了许多钱,把钱放到了我的宿舍里,警察赶来时,他已经跑了。后来我们处决叛徒郭福祥,就是向李春荣的舅舅借的枪。由我通知郭福祥到胶州湾岸边芦苇塘里的一条小船上开会,郭福祥一到,就被枪指住。我对这叛徒早就恨之入骨,喊了句“狗叛徒拿命来”,扑上去就抱住了这家伙的腰。郭福祥长得人高马大,身上有把子力气。他见我个子瘦小,想甩掉我,我用双手紧紧抠住他的肚皮,他甩了几次也没甩掉我。其他几个人见状也都扑了上来,人多力量大,一会儿工夫就把叛徒压在了船板上,用准备好的绳子捆了个结结实实。我说:根据青岛市委的决定,判处你这叛徒的死刑!你那两万块钱的赏钱,就到阎王那里去花吧!我话音刚落,那几个人抬起郭福祥,喊了声“一、二”,就把他扔进了海里。不一会儿工夫,郭福祥就沉下去了。
1926年深秋,组织上派延安吉到黄埔军校学习。山东一共有二十名学员,延安吉被任命为领队。
行前,延伯真给了延安吉二十元钱作路费,还专门找国民党山东省党部主任委员范子遂写了介绍信。
延安吉离开广饶延集村那天,特地到刘集村与刘良才见了一面。刘良才很是高兴,他握着延安吉的手说:太好了!学好本领,以后干起革命来就更有力量了。
延安吉说:当年听你讲《共产党宣言》,我觉得眼前一下子就亮堂了,革命的想法也更坚定了。
1926年初,刘雨辉把《共产党宣言》带到刘集,延伯真提出先给延集村的共产党员读几天,延安吉就是这时候看到《共产党宣言》的。他曾带着大家学习了几天,可一时很难读懂。不久,延伯真就把这本书还给了刘雨辉。
延安吉听说刘集村的夜校办得好,有天晚上专门跑来取经,恰逢刘良才讲《共产党宣言》,延安吉也坐下来听,越听越有味。这以后,他又多次来听讲。
延安吉晚年回忆说:我读书时间比刘良才要长,可《共产宣言》没他读得好。后来我之所以忠诚于革命事业,是与当年跟着刘良才学习《共产党宣言》分不开的。刘良才是我很好的老师。
延安吉是黄埔军校第六期学员。他们入校不到一年时间,蒋介石叛变革命,黄埔军校也开始了“大清党”。
延安吉回忆说:国民党在黄埔军校开始“清党”。他们先是集合站队,谁是共产党员谁自己站出来。因为组织事先有指示,当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他们看这招不行,又换了所谓的“公推方法”,说共产党最革命,谁最革命谁就是共产党。我在军校里常给同学们讲《共产党宣言》,这样推来推去,就把我推进了监狱。国民党员郑国洞、黄百韬,越南的黄文欢、武元甲也被推进了监狱。
延安吉被关进监狱不久,腿上就生了个疮疖,疼痛难忍。一个老军医过来看了一眼:小恙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说完扭头走了。
这疮疖由小变大,由软变硬,没多久,延安吉已经疼得不能行走了。过了几日,硬块又变软了,成了一个脓包,延安吉发起烧来。
老军医又来了。他从药箱中拿出碘酒,先在延安吉的脓包上擦了几下,接着抽出手术刀就割,疼得延安吉一下子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这个老先生还在割。延安吉看了一眼,吸了口冷气:你不割脓包,割我的好肉干什么?那老先生不听,还在颤颤抖抖地割。延安吉从他手中夺过刀来,照着脓包一刀下去,脓水喷涌而出。
延安吉回忆说:我疼得一下子又昏过去了,醒来时,老军医正拿着小瓶给我倒碘酒,这比刀割还疼。我出了一身冷汗,又晕了过去。
当年的监狱生活让延安吉刻骨铭心。病魔接踵而至,不久他又患上了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几天下来,整个人都变了样子。难友王华让胖头狱警派医生来,胖头狱警瞪着眼睛吼道:拉肚子算什么?拉不死人的!
第二天监狱放风的时候,王华见延安吉一直没动静,喊了几声也不见响应,就把手指伸到延安吉的鼻孔一试,不禁跳着脚喊了起来:不好啦,死人了,死人了!
大家闻声围了上来,有人摸了摸延安吉的手脚,惊叫道:这都死了多长时间了,手脚都冰凉了。
正乱着,一个大汉走上前来,他蹲下身摸摸延安吉的手腕,从怀里掏出一截管子,拔开盖子,抽出来一根针,在延安吉身上就是一阵扎。不大工夫,延安吉哎呀一声叫了起来。
周围的人大为惊喜,鼓起掌来,对眼前的这个大汉刮目相看,有人叫道:这真是华佗再世!
延安吉醒来后,发现眼前一片漆黑。那大汉也不作声,又是一阵扎。过了一会儿,延安吉慢慢能看清了。
大家见延安吉起死回生,都感叹着慢慢散去。
第二天放风的时候,大汉又过来探视延安吉。两人攀谈起来,才知道原来都是山东的老乡。
大汉是寿光人,名叫褚燕山,曾在农民运动讲习所听毛**讲过课。让延安吉高兴的是,褚燕山竟是寿光张玉山发展的党员。褚燕山握着延安吉的手说:我听张玉山同志说起过你,只知道你在黄埔军校学习,没想竟在这里遇到了你。
广州监狱又美其名曰感化院,监狱长叫何思远。为了感化这些“赤色分子”,何思远派出五十余名“教师”。当时,监狱里的共产党成立了“特委”,特委要求每个共产党员对他们进行“反感化”。双方交锋一阵,这些人都无功而返。
有天中午,宪兵队送来了一个犯人,和延安吉他们关在了一起。犯人名叫周强,二十多岁的年纪,白净的脸,鼻梁上还架了一副眼镜。
周强被押进来后,胖头狱警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不好好改造,到时候要了你小子的命!说完瞪了周强一眼,恶狠狠地走了。
周强痛苦地爬起身来,见延安吉在身边,一把握住他的手说:同志,我叫周强,你呢?
延安吉看了周强一眼,扶他坐好,回答道:我叫延安吉。
周强用力晃了晃延安吉的手:我可找到党了!说着就摘下眼镜抹开了眼泪。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握住延安吉的手说:我是从别的监狱转过来的,吃尽了苦头,可还是坚持过来了……同志,我坚持过来了呀,为我高兴吧!共产党员都是硬骨头,这些恶魔岂能打垮我们!
延安吉也用力握了一下周强的手:好样的!
周强迫不及待地问:咱们的特委都有哪几个人?你告诉我,我有重要情况向监狱党组织汇报。还有,特委组织学习《共产党宣言》了吗?我很久没看到这本书了,快给我看看!
延安吉盯住周强的眼睛问:有什么重要情况?
周强回答道:非常重要的情况,见到他们再说。
延安吉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慌乱,就机警地说:这里哪有什么特委,不要乱说。《共产党宣言》听说是头号禁书,谁还敢看这东西?小心丢了性命!
周强面现失望,点了点头,借故走开了。
延安吉也是监狱特委成员之一,他觉得周强的身份值得怀疑,就利用放风的机会,把这一情况报给了特委领导林强(化名)。林强说:告诉大家提高警惕,看看这家伙到底什么货色。
周强每次看见工农出身的人就眼泪汪汪,抱怨狱中的党组织抛弃了他,让他这个没娘的孩子像风筝一样在空中飘。
在狱中,延安吉争取了一个叫李五的狱警。巧的是,李五也是广饶人,家中有一门亲戚和延安吉同村。李五当年也是进步青年,同情共产党。在监狱里,他算是个小头目。
有一天,李五悄悄告诉延安吉:周强就是个叛徒,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延安吉立刻把这消息告诉了狱中的每一个党员。
周强被大家彻底孤立,知道自己装不下去了,就露出了真面目,横行霸道起来,对狱警也骂骂咧咧的。
一天中午,特委的一个成员正看一份消息,不小心被周强一把抢去了。周强如获至宝,马上交给了李五。他高兴地说:别看表面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其实这是一份密信,你马上交给上峰。
李五接过看了一眼,挥挥手,不耐烦地说:好,知道了。
李五马上把这件事告诉了延安吉:你们尽快想办法,我先压下来,但明天无论如何得上交了,不然这小子反咬我一口,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延安吉脸色大变:好,你先稳住他,我们马上想办法!
这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放风的时间就要到了。延安吉抓紧把情况汇报给了特委书记。经过研究,大家一致同意除掉叛徒,时间就定在放风的时候。
延安吉找了几个壮汉,其中就有褚燕山。一听延安吉的计划,褚燕山就急了:这样不行,几个人围着他打,目标太大,还容易暴露更多的同志。
延安吉说:事到如今,只能这样。
褚燕山神秘地一笑,说:交给我一个人就行……
他在延安吉耳旁低语了一阵。延安吉听了直点头!
放风时间到了。两万多犯人像潮水似的一下子灌满了整个院子。延安吉带着几十个人,像围猎一样,慢慢把周强圈了起来。
周强正低头骂骂咧咧咧地往前走,被前边的人撞了个趔趄,抬头一看,见个壮汉像堵墙一样挡住了自己的去路,登时就火了:好狗不挡道,你差点把老子撞倒了!
壮汉正是褚燕山,他浓眉耸起,双眼射出两道寒光:小子,留着你也是害人,今天老子就把你送走!
褚燕山没等周强反应过来,双指就戳在了他身上,出手之快,如闪电一般。周强哼都没哼一声,就扑通倒在了地上。
延安吉等人慢慢散开。
人群中一声惊叫:死人了!几个狱警闻讯跑来,发现周强已经气绝身亡。军医赶来察看,全身竟没检出伤来。
原来,这褚燕山是有些武艺的。
延安吉入狱后,他的族侄延瑞祺一直在设法营救。延瑞祺时任西安中山大学校长,后为国民党中将师长,国民党高级法院的院长罗文庄是他的老师。他多次给罗文庄打电话发电报求情,罗文庄碍于情面,最后着人放了延安吉。
延瑞祺不希望这位年轻的族叔再跟着共产党受苦、受罪,搞不好还有性命之忧,就写信让延安吉到中山大学来,并许以重任。劝说延安吉的不仅有延瑞祺,还有他的同乡、国民党高级将领李瑶阶。李瑶阶当年投考黄埔军校时,一时拿不出路费,全靠延安吉倾囊相助。后来,李瑶阶知道延安吉在狱中生了疥疮,特派人送来了药品。为了营救延安吉,他也想了不少办法。
延安吉出狱时,李瑶阶特地派副官来邀请其到军中任职。面对着锦绣前程的诱惑,延安吉想都没想,一一谢绝。
他寻找组织心切,出狱没几日就离开了广州。
延安吉没有料到,寻找组织的路如此艰难而又漫长。
延安吉后来回忆:按照党组织指示,我从广州先到了上海,春节后又去了青岛,但都没有接上党的关系,无奈只得去了天津,但在天津也同样落空了。那时是1931年初春,从我出狱,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在天津待了几日,我又去了北京。看身上的路费还够,我就决定到哈尔滨去,总觉得哈尔滨离苏联近,苏联又是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的地方,哈尔滨的革命火种肯定是不少的。
后来也有人问延安吉,为什么不直接回家乡寻找党组织?这是因为延安吉当年在家乡已经彻底暴露了身份,他的哥哥延安庆到广州探监时,特地嘱咐弟弟千万不要回老家了:村里有些党员叛变,回去也是飞蛾扑火。到哪里也是一样革命,出了监狱后,远走高飞吧!
延安吉赶到哈尔滨时,身上已无分文。东北的初春,还是天寒地冻,一片肃杀,傍晚寒气更是凛冽,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般。
延安吉一路从南方来,衣衫单薄,更觉得掉进冰窟窿里一般。
夜晚路上行人已断,延安吉知道,在外面对付一夜的话,第二天可能就永远醒不来了。他四处看看,走进一家小旅店想碰碰运气。店主一听他身上没钱,眼光就落到了他手里的小包上。延安吉明白店主的意思,故意作出一副不舍的样子说:这小包也是值些钱的……我住个几天,就用它抵了房钱吧。
店主拿过包看了看,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房钱解决了,但饭钱还没有着落。那店主说:正好店里有个伙计回家了,你先帮几天工,算是饭钱,等他回来你再想办法。兵荒马乱的,我也帮不了你多少忙。
延安吉在小店里住了几日,也没有找到党组织,店主人已有些不耐烦,说:我这是小本生意,实在是难以容留了。
延安吉听得脸红耳热,正不知怎么好,旁边有个人凑上前来:你是山东的吧?
延安吉听出他是山东口音,心里一热,急忙说:我是山东的。
那人一把拉住延安吉的手说:我听到山东话,心里就有一团火……你还没吃饭吧?
一听“饭”字,延安吉的肚子咕咕叫得更厉害了,嘴上却说:吃了一点。
这人见延安吉说话有气无力的,拉着他就坐在了旁边的桌前:我比你大,你就喊我刘大哥吧。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遇上老乡就是亲人……你看,这些菜够不够?不够咱们再要。
延安吉见刘大哥穿得也有些褴褛,急忙说:足够了,足够了。
饭后,刘大哥把延安吉送到了一个姓黄的老乡家。黄师傅是个小生意人,平日里替人加工一些小铁床。
刘大哥大咧咧地说:黄师傅,这小延兄弟也是咱们老乡,没处去了,你看他身单力薄,挺可怜的,你收下他吧,多少也能帮上你的忙。
黄师傅看了延安吉一眼,笑道:看他长得这么瘦小,还能干这力气活?
刘大哥哈哈一笑:瘦是瘦了点……可小老乡落难了,咱们能不拉上一把?
黄师傅家就父女俩,女儿十三岁。房子很小,晚上三人就睡在一个炕上。延安吉边给黄师傅帮工,边寻找党组织。
几个月后,上海的朋友寄来了一封信,信中告诉延安吉:苏家屯有一个同志。
延安吉喜出望外,第二天早上就去了苏家屯,整整找了一天,最后才找到,但抬眼一看,心里就凉了半截:这个同志的家已经被大火烧毁,到处一片狼藉。
延安吉正徘徊失落,一位过路的老大爷打量了他一眼,说:别看了,快走吧!这张大兴是个共产党,前几天刚被一帮子国民党兵杀了,房子也让他们给点了火。这几天,还常有不三不四的人来这里转悠呢。
延安吉只得郁郁而归。快到黄师傅家了,远远看到一帮人围在那里,延安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
延安吉后来回忆:当时,看到那么多人站在那里,好像还有几个警察,我以为身份暴露了,一时没敢回去。后来我才知道,是黄大哥家被土匪抢了。我安慰了他一番,把身上的工钱给了他一半,就离开了。
延安吉最后决定,回故乡寻找党组织。从离开黄师傅家那天,他就踏上了漫长的回家之路。
延安吉身上的钱只够买到长春的车票。中年出了长春车站,迎面就是漫天的大雪,他已是饥肠辘辘,腿也软了,再走下去就会倒毙在路上。他鼓起勇气走进一家小店,店老板三十多岁,人高马大,见有客人来了,笑容就爬到了脸上。
延安吉低声道:老板,我身上没钱,可还要赶路……能不能给点吃的?
老板眉毛竖了起来:原来是个乞丐!这年头,谁顾得上谁,滚出去!
延安吉受到呵斥,无地自容,一时怔在那里。
一位吃饭的老大爷看不过去,他叹了口气,对老板说:年轻人,不是逼急了,谁也不会张口讨饭的。说着拿起桌上的两个火烧递给了延安吉。
延安吉缓过神来,接过热乎乎的火烧,泪水一下子模糊了视线。
他给老人深深鞠个躬,走出了小吃店。
延安吉冒着大雪,顺着铁路向南走去。向南就是家的方向,就是亲人的地方,也是有党组织的地方。
延安吉出狱后,身体一直很虚弱。回家路上,有时数十里路都没有人烟,讨不到饭,他只能饿着。开始,他每天坚持走五十公里,可几天后,他的双腿就肿了,脚也冻伤了,走的路越来越少,与其说是走,倒不如说是挪动着。这样一天下来,也走不了多少路。
延安吉离开广州时,曾让朋友找到一本《共产党宣言》放进行囊。这本书,陪伴他度过了那段艰难岁月。他后来对战友说:是这本书给了我生存的希望,它支撑着我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有一次,延安吉饿得实在不行了,走进了一户人家。男主人正在做饭,房子里大大小小几个孩子,正眼巴巴地盯着锅里的食物。男主人抬头看到延安吉,不耐烦地说:前边还有人家,你到别处要吧。我也是个讨饭的,讨一天还填不饱这几个小兔崽子的肚子呢!
延安吉央求道:大哥,你行行好,就留我暖和一夜吧,我实在走不动了,今天风太大,我被风吹得站都要站不稳了。
男主人看他可怜,叹了口气,点点头同意了。
这家人的炕烧得很热,延安吉躺在上面,浑身说不出的舒坦,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早晨。男主人已经做好饭,见延安吉醒了,就招呼他起来一起吃。尽管延安吉饥肠辘辘,也只喝了一碗粥。他见那几个孩子喝着碗里的粥,眼睛还盯着锅里的,知道这家人实在艰难,不忍心再去盛第二碗。
继续走下去,他进了一个小镇,刚准备讨口饭吃,就有几个警察围了上来。为首的警察长得又瘦又高,像根麻秆,他盯着延安吉,怀疑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延安吉喘息几声回答:走道的。
麻秆火了,骂道:妈的,你是没吃饭吗?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延安吉苦笑了一下:我是没吃饭,几天都没吃了。
往哪里走?
往南走。
你家在哪里?
在山东。
为什么不坐车?
没有钱。
你行李呢?
我什么东西都没有。
麻秆端详了延安吉一阵说: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押起来!
延安吉被押进一间屋子,里面炉火烧得很旺,暖暖的,暖得延安吉不想走了。正享受着短暂的温暖,麻秆上来就搜他的身,最后从他怀里掏出一本书来,麻秆低声念道:《共产党宣言》……话音未落,麻秆一下子变了脸色:你是共产党!他后退一步,赶忙就拔出手枪。
围在炉火旁的几个警察都腾地站了起来,也纷纷抽出了腰间的枪。
见他们如临大敌,延安吉平静地说:共产党是这本书的名字,我不是共产党。这是我捡的,一个人走路,平时看着好解闷。
麻秆匆匆翻了几页:妈的,都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说着,随手把书丢进了炉子里。
延安吉急了:你为啥烧我的书!
麻秆骂道:一个叫花子,看什么书?癞蛤蟆戴眼镜,充什么文化人?快给我滚,再闹下去,看老子宰了你!
走出房子,延安吉抬眼一看,太阳被不远处的西山托住了,落日余晖给冰雪小镇镀上了一层凝重的红。延安吉凝视远方,心里想:何处是今晚落脚的地方呢?
慢慢地,红色渐渐褪尽,夜色变浓。寒风袭来,延安吉不禁打了个寒战。
延安吉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他勉强挪动着脚步,没走出多远,就软软地倒在了雪地里。
等他醒来,周围已经漆黑一片。延安吉想站起来,可双腿怎么也不听使唤。他知道这样下去意味着什么,就咬住牙根,在地上爬行起来。
爬行了一段距离,延安吉看到眼前透出了一丝亮光。原来几步外就是一户人家。延安吉看到了希望,身上好像也多了一分力气。他奋力爬到住户的门前,敲了几下门,就昏了过去。
门开了,闪出一个汉子,问了几声谁,见没动静,低头刚要关门,忽见脚底下躺着一个人,不禁吓得大叫一声。家人忙端来一盏煤油灯察看,见延安吉还有气,就把他抬到了炕上。
这是一个三口之家,男主人名叫王强,三十多岁,有个儿子。王强看了看延安吉,吩咐媳妇道:端碗粥来,看样子是饿晕了。
在王强家,延安吉昏睡了三天才醒过来。王强说:你的脚肿得像两个大馒头,鞋都脱不下来了,还是我拿剪刀剪开了个口才扒下来的。我在热水里放了些药草,给你泡了三次,脚就消肿了。看来你是饿了累了,整整三天都没睁眼呀,给你泡脚,你都不知道。
虽然延安吉三天没有吃饭,可一口粥都喝不进去。王强道:兄弟,你这是饿过劲了。说完用开水给他冲了个鸡蛋,延安吉才勉强喝了进去。
女主人开口说话了,一张嘴就无遮无拦:看看你这模样,破衣烂衫,胡子拉碴,脸上的灰厚得像堵墙,一身臭气能熏死牛。我们家开着个小旅馆,有你这样的在这里,谁还来住呀!不远处有个破庙,你去那里吧。再说,你病怏怏的,万一有个好歹,我们也担待不起!
延安吉有些难为情,想从炕上坐起来,可挣扎几次都没能起来。他喘息着说:大嫂,我确实走不动了,求你先让我住几天,有客人来,我就走。
王强白了自己的女人一眼,说:兄弟,别听她的,等你养好身体再走。说着他使了个眼色,女人就跟他走了出去。
女人再回来时,对延安吉的态度竟一下子变了,忙前忙后地照应起来。
过了几天,王家忽然来了几个国民党兵。王强不在家,女主人喊那领头的“刘班长”。刘班长自打进门,眼睛就在这女人身上转,女人也眉欢眼笑地回应他。两人搭讪了几句,就进了另一个房间。
刘班长出来的时候,神情似乎有些疲倦,他盯着延安吉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愿意当兵吗?没等延安吉回话,他又大声道:不愿意也得去!
几个兵很快绑了一副担架,抬起延安吉就走。
延安吉听那刘班长对女人说道:十块现大洋,我给你放桌子上了。再有像样的壮丁马上告诉我,亏不了你的!
那女儿嗲声嗲气地说了声“好”。
后来延安吉才知道,附近不远就有个国民党的大兵营,最近正忙着抓壮丁,已经抓得路无行人,店无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