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 分类: | 字数:33.1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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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19)
第121章 (19)
十九
外面是满天的繁星。聂赫留朵夫沿着已经上了冻、只是有些地方还有烂泥的道路回到客店里,敲了敲黑乎乎的窗户,宽肩膀的茶房光着脚给他开了门,他进了门廊。从门廊右首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里传来马车夫响亮的鼾声。前面院子里有很多马匹咀嚼燕麦的声音。左边有一道门,便是通向干净的上房的。在干净的上房里,弥漫着野蒿味和汗酸味,屏风里面,不知是什么人的强壮的肺部发出均匀的、呼哧呼哧的鼾声。圣像前面还点着一盏红玻璃罩油灯。聂赫留朵夫脱了衣服,把方格毛毯铺到漆布沙发上,放上皮枕头,躺下来,一一回想起这一天的所见所闻。在聂赫留朵夫这一天所见的种种景象之中,他觉得最可怕的是那个男孩头枕着男犯的腿、睡在便桶渗出的粪水中的情景。
尽管这天晚上他跟西蒙松和卡秋莎的谈话出乎意外,而且也很重要,可是他没有再想这件事。因为他和这件事的关系太复杂,还不知怎样对待才好,所以干脆不去想。可是这样他就更加真切地想起了那些不幸的人在恶浊的空气中喘息、在臭烘烘的便桶渗出的粪水中睡觉的情景,尤其是那个一脸天真相的孩子枕着男犯的腿睡觉的情景怎么也离不开他的脑际。
知道远处什么地方有一些人在折腾另一些人,而使其受到各种各样的腐蚀、非人的凌辱和苦难,这是一回事;三个月来时时刻刻看到一些人腐蚀和折磨另一些人,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儿了。聂赫留朵夫现在就有这样的体会。在这三个月里,他不止一次问自己:“究竟是我疯了,所以才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还是那些人疯了,所以才做出我看到的那些事?”可是那些人(而且他们的人数是那样多)干着那些使他非常吃惊和害怕的事,那样心安理得,相信那不仅是应该的,而且相信他们做的是非常重要和有益的事,那就很难说他们是疯子。他也不能认为自己是疯子,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十分清楚。所以,他经常感到困惑莫解。
聂赫留朵夫这三个月的所见,使他产生这样的看法:通过法院和行政机构从自由生活的人当中挑选出来的是一些最性急、最激进、最觉醒、最有才华、最刚强而不如别人狡猾和谨慎的人,这些人跟监外那些人相比,绝不是罪过更大或者对社会的危害更大。首先,把他们关进监狱,让他们流放,服苦役,让他们成年累月无所事事,不操心衣食,脱离自然、家庭、劳动,也就是完全处于人类的自然生活和精神生活环境之外。这是其一。第二,这些人在这些机构中遭受各种各样不应有的凌辱,如戴镣铐,剃半边头,穿囚服,这样就使他们失去那种有毛病的人想好好过日子的主要动力,也就是不再管别人的看法,失去羞耻心和人的尊严感。第三,他们经常有生命危险,因为监禁的地方经常流行传染病,还有体弱生病,受折腾,至于中暑、水淹、火灾,就更不用说了,经常处在这样的境况中,就连最善良、最有道德的人,出于自卫的心理,也会干出残忍可怕的事情,并且也原谅别人干这类事情。第四,这些人被迫跟那些在现实中(尤其是在这些机构中)变得特别败坏的淫棍、凶手、歹徒天天打交道,那些特别败坏的人对这些还没有通过某种方式完全、败坏的人的影响,无异于酵母掺进面团。最后,第五,所有这些受影响的人受的影响,都是通过最有说服力的方式,也就是通过他们本身遭受种种非人的待遇,通过虐待儿童、妇女、老人,通过树条子或皮鞭毒打,通过奖励那些捕杀逃犯的人,通过拆散夫妻和促使有夫之妇与有妇之夫私通的做法,通过枪毙和绞刑,总之,通过最有说服力的方式得到启示:各种各样的暴行、残酷行为和兽行,只要对政府是有利的,就不但不会被禁止,并且会得到政府的许可,而这一切如果施之于那些丧失自由的、贫穷的和不幸的人,就更是准许的了。
这似乎都是一些精心发明的机构,为的是制造严重到极点、在其他环境中不可能这样严重的腐化和罪恶,然后把这种严重的腐化和罪恶大规模地散布到全民中去。“就好像布置过一种任务:要用最好、最有效的方法尽可能多腐蚀一些人。”聂赫留朵夫留心观察监狱里和旅站上的情形,不禁这样想道。年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遭到最严重的腐蚀,等到他们完全败坏了,就把他们放出来,让他们把他们在监狱里学到的败坏行径传播到全民中去。
在秋明、叶卡捷琳堡和托木斯克等地的监狱里,在各个旅站上,聂赫留朵夫看到,这个仿佛由社会本身提出的目标正在顺利地实现。有一些非常朴实的、普普通通的人,本来是具有俄国的社会道德、农民道德和基督教道德准则的,却放弃了这些观念,而接受了新的、监狱中流行的观念,这观念主要就是对人的任何凌辱、暴行以至杀害,只要是有利的,就是可以容许的。蹲过监狱的人都切实领会到,根据他们的切身体验来看,那些教会的大师和道德大师所宣扬的尊重人和同情人的道德信条,在实际生活中已经被废弃了,所以他们也就不必遵循了。聂赫留朵夫在他所认识的犯人身上都看到这一点,菲道罗夫、玛卡尔都是这样。连塔拉斯也是这样,塔拉斯和犯人一起走了两个月之后,他的许多看法就变得那样不合乎道德,使聂赫留朵夫感到吃惊。聂赫留朵夫在路上听说,有些亡命徒在逃往原始森林的时候,怂恿同伴跟他一起跑,然后把同伴杀死,吃同伴的肉。他就亲眼看到过一个人,被控犯了这种罪,而且也自己招认了的。最可怕的是,这类吃人的事并非绝无仅有,而是经常发生。
只有在这类机构培养的恶习的特别熏陶下,一个俄罗斯人才会落到亡命徒这种状态,这种亡命徒超越了尼采的最新学说,认为什么事都可以做,什么都不受限制,而且把这种主张传播开去,先是在犯人中,然后是全民中。
按照书本上写的,这一切种种的唯一解释是,为了制止犯罪,威慑警戒,改造罪犯,依法惩处。然而在事实上,不论这种作用,不论那种作用,连影子也见不到。不是制止犯罪,而只是推广犯罪。不是威慑警戒,而是鼓励犯罪。其中有许多人,像一些亡命徒那样,是自愿入狱的。不是改造罪犯,而是有系统地传播恶行。至于惩处的必要,并不因为政府的惩办而逐渐缩小,反而在本来没有这种必要的人民中培养着这种必要。
“那么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呀?”聂赫留朵夫一再这样问自己,却总是找不到答案。
最使他感到惊讶不解的是,这一切不是出于偶然,不是出于误解,不是一次两次,而是长期这样,几百年以来都是这样,区别只是以前削鼻子、割耳朵,后来打烙印、关囚笼,现在是戴镣铐,运送犯人不再用大车,而是火车和轮船。
有一些当官的对他说,所以会出现那些使他愤慨的事,是由于关押和流放地点的设备不完善,一旦建成新式监狱,这一切就会得到改善。这种论调不能使聂赫留朵夫满意。因为他觉得,所以会发生那些使他愤慨的事,不是由于关押地点的设备是否完善。他读过有关改良监狱的书,塔尔德在书中提出装电铃、用电刑,这种改良的暴力更使他愤慨。
使聂赫留朵夫愤慨的,主要是有些人坐在法院里和政府各部里,拿着从人民头上搜刮来的大量薪金,为的是他们可以对照着由同样一些官僚出于同样动机写成的本本儿,把违犯他们写成的法律的人的行为纳入条款,并根据这些条款把一些人送到他们再也看不到的地方,把这些人交给那些残忍粗野的典狱长、看守和押解士兵,让他们成千成万地在精神上和肉体上死亡。
聂赫留朵夫对监狱里和旅站上的情形进一步了解之后,就看出来,在犯人中间日益发展的恶习,如酗酒、赌博、残暴行为以及囚犯们所干的一切犯罪的事情,乃至人吃人的事,都不是偶然现象,也不像那些麻木不仁的学者为迎合政府心意而解释的那样,是什么退化、犯罪型、畸形发展的表现,而是一些人可以惩治另外一些人这种谬论所造成的必然结果。聂赫留朵夫看出来,人吃人的事不是开端于原始森林里,而是开端于政府各部、各委、各司,只是在原始森林里完成而已。比如,他的姐夫,以及所有的法官和其他官吏,从警官到大臣,都丝毫不关心他们天天说的正义和人民利益,他们需要的只是卢布,而所以发给他们卢布,就因为他们在做产生这种道德败坏和苦难的事情。这是十分明显的。
“难道这一切种种都是由于偶然性的错误吗?怎样才能想出个办法,使所有的官吏得到保证,只要他们不干现在干的事情,照样发薪金,甚至还发奖金?”聂赫留朵夫想道。他想这里,公鸡已经叫过二遍了,尽管他身子一动,跳蚤就像喷泉一样在他身子周围乱窜,他还是酣沉沉地睡着了。